马鸣萧萧。
暮蔼里一面酒旗斜挂。
离了鸳鸯镇,西去数十里的马车徐徐驶于乡间古道,前方一片村落,几间农家茅舍坐落于山脚,荒草漫漫,满目萧索。
一名樵夫挑柴沿山路晚归,与翠羽盖顶的马车擦身而过。车窗里飘出阵阵酒香,辟易道侧的樵夫猛一回头,惊奇地看到驾车驶入山道的那个车夫正持了马鞭挑起卷在车篷上的一块锦布,鸳鸯织锦、喜绳相扣,两盏灯垂挂在车厢一侧,晕晕红芒照着两个烫金喜字,竟是迎亲喜车上悬的红灯笼!
赶车的车把势依着主人吩咐,在村道边的酒铺子里沽了酒来,备着干粮,继续上路,却是往山路上奔去。
马车一入山中,如同一粒微尘,转瞬隐没于山野,独见一点火光在半山腰若隐若现。
两盏红灯笼,晃荡于车厢左右两翼,火光照亮前方路程,山路两旁灌木丛丛,顽石嶙峋,杂草石缝间偶尔传出几声虫鸣,夜色中却有一人沿山路而来,与马车擦身而过时,马车车厢上的小窗帘恰巧被人掀起——姽婳难耐酒味儿,正掀了窗帘子探出脸来透了口气,抬眼就瞄见那山中路人踽踽独行,头戴斗笠、身穿皂色道袍,身材匀称,虽看不清斗笠下那人的面貌,仅凭穿着打扮、轻盈步伐,姽婳猜这路人却竟是个年轻道姑!
道姑与马车擦身而过时,略微抬了一下头,似乎觉察到马车上有人注视着她,道姑抬头往车上望时,姽婳却被人拉了一把,跌回车厢内。
小窗帘垂下,没能看到道姑的面貌,姽婳面有愠色,看向适才拽拉她的莫离,同乘一辆马车,新郎偏还当着她的面命人沽酒来喝,把酒水当茶水,就着干粮小啜一杯,酒香飘满整个车厢,新郎却似有意难为她,睨着她浅笑,“坐稳些,别跌出去,要是不小心落了山崖,可没这好运再活回来!”
大画轴套小画轴,他似乎话里有话!
她疑惑地盯着他,心中隐隐觉得:近在咫尺的新郎,与稍早前来柳府应选女婿时似乎有些不同了,不知是哪里变了,她只觉猜不透也看不透这人的心思。
迎着新娘子似带探究的目光,新郎唇边笑缕不减,自斟自饮,一人图着痛快,却将新娘晾在一边干瞪眼。
“你就不能少喝些酒?”她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食色性也!人活着,总得痛快享受一番!也不枉在这阳间再走一遭!”
一仰颈子,痛饮一杯,他眼角余光微挑,笑睨着她,温文尔雅的气质,偏是掩盖了他不怀好意的笑。
小和尚贪酒好色也不出她的意料,当初以为这个叫“莫离”的小和尚是年少无知、有色无胆,眼下这酒癫的模样,却令她心中略有不满——最见不得如“庄公子”这般风花雪月、酒色无度!若是这人也不加收敛,放浪了形骸,便与京城里那位贝勒爷无甚差别!
“酒多伤身!”
她冷冷回了一句,撇过脸去,不再看他,却错过了他因她这句关切而波动的眼神,眼神幻变,把盏的手略微僵住,他眼底竟划过一丝悲凉,闪浮的水光一现,他猛地闭眼、仰头饮干杯中酒水,再睁眼时,眼底深处只余了千年孤寂般的寒霜,凝成冰刃,那样直直地盯住了她!
姽婳却浑然不觉,扶着额头依向车座软垫,酒味儿萦绕鼻端,久久不散,她只觉浑身乏力、头也昏昏,眼前景致模糊起来,连着新郎的身影都逐渐模糊不清,她缓缓闭了眼,迷迷糊糊的,似要睡着了。
半睡半醒时,犹在忧心思虑——费了些苦心,从柳家枯井暗室里逃脱出来,寻了个和尚草率出嫁,出了牢笼般的暗室,又入了另一个枷锁禁锢,前途漫漫,不知是否嫁对了人,但……姽婳出嫁已成事实!梅子姐咒她嫁不得如意郎,她偏要逆了天命,往后还要与莫离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过一辈子,她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像个真正的女人,享受出嫁为人妇的幸福!
浴火重生,才觅得了这姻缘,如此不易,即便嫁的不是良人,她也不应反悔、不应怨尤……嫁到了夫家,往后,就在家中,安分守己,相夫教子,波澜不惊了此余生……
也不知迷糊了多久,隐约听到莫离模糊的话语荡入耳中:
“天亮了……就快到家了……”
快到了吗?
他的家……快到了……
他家中是怎样的景象?
心中急切,想要掀了窗帘子,往外探首张望一番,无奈浑身乏力,睁不开眼,神智迷迷糊糊的,心,却焦急万分,这一急,不可思议的事竟发生了——
她竟感觉自己像是睁开了眼,轻飘飘的,飘出了车厢外,像是魂儿又一次脱了窍的,无拘无束地飘出车外,看到了一番清晰的景致——
外面的天,蒙蒙亮,山间起了浓雾,雾色中夹裹着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山云蒸,阴雨绵绵。
蚕丝一样细长银亮的秋雨,夹带着深秋的凉风,打湿了这片山林。
林中数不尽那绿竹猗猗,片片竹叶在秋雨的寒意浸泡下渐渐泛黄,竹叶尖上挂了一粒晶莹圆润的雨珠,由小小的一粒逐渐饱和成珍珠般大小时,便滚落下来,“滴答”落在一个路人的斗笠上,再汇同斗笠上承接的雨水一齐流淌至帽檐,垂下一帘断了线的雨珠。
隔着“珠帘”,四周景致皆笼上了水汽,变得朦胧缥缈,看不清前方的路径,那路人抬手欲擦拭被风沾拂在睫毛上的雨水,将手抬至眼前时,才发觉手是湿的,衣袖同样是湿淋淋的,都能拧出一滩水来,再低头瞅瞅身上的皂色道袍,喝!活象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无奈地甩甩衣袖,斗笠下那张莲般脱俗的素颜,居然泛开了淡淡的笑,只听那人莞尔一笑,自言自语:“好一场及时雨,恰好洗了这身沾尘的道袍,倒是省事不少。”
听这轻柔平和的语声,雨水浸身造成的不愉快也荡然无存,正所谓不焦不躁,这位看似年仅双十的道姑,道行修养倒也有些火候了。
姽婳那缕离了躯壳、飘飘荡荡的魂魄,在撞见了行山路的那个道姑后,便飘曳着,一路尾随着她。
施施然往前走了几步,道姑突然“噫”了一声,停下脚步,侧耳作聆听状——萦绕耳畔的淅沥雨声中夹杂了些许怪异的声响,凝神聆听,竟是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混合的声响。
寻觅声源,起初离得较远,弹指间,居然已近在咫尺!道姑稍稍侧转身子,就看到路的彼端有一人正撒腿狂奔而来,雨水、泥泞溅染了那人的白净长衫,一头湿发凌乱地披散着,盖住了大半张面庞,她只看得清那人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呼呼直喘气的嘴巴。除了嘴巴一直大张着之外,那人的两腿也一直以惊人的速度狂奔不休,她只眨了眨眼,那人已飒然如旋风般从她身侧跑了过去,活象是身后有恶鬼在追赶,一转眼,那人已逃得了无踪影。
道姑依然侧身站在原地,半眯了双眼把视线凝在足前一处水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颗颗雨点滴入水洼中,水面漾开圈圈涟漪,原本是小小的波纹,霎时间整个水面剧烈震荡起来,洼内蓄水翻腾着往外溢出。见状,道姑的嘴角微微弯起,宛如柳絮般轻柔的叹息飘落风中,她竟是低头冲那水洼低语:“来了啊。”
不错,是来了,来的还真不少——
七八个彪形大汉手持明晃晃的弯刀,凶神恶煞似的追赶而至,奔踏的脚步震得几处水洼内的蓄水急剧翻腾,彰显了这帮人的滔滔怒火。
这拨人气势汹汹地从道姑面前奔了过去,奔踏的脚步声渐去渐远,这段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恰似水洼内的涟漪,一圈圈急速泛起——荡散——水面又恢复了平静,惟独在道姑心中遗留些许无奈——天底下不平的事多如牛毛,有些事是她管不了、也无法去管的。
悠悠一叹,道姑继续往前走,脚步加快了许多,不知怎的,她竟莫名地牵挂起被那七、八个彪形大汉追赶着的那个白衫人的安危,觅着那帮人追赶的方向,道姑急步前进。
穿出这片竹林子,眼前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溪流,承接了天露的溪水涨了许多,水流湍急,溪岸边踩落了无数枚深浅不一的杂沓鞋印,清楚明了地告诉她:方才那帮人已涉水淌过了这条溪流,奔向对岸去了。
没有犹豫,她拎起衣摆,径直迈入了湍流中,走到溪水中央,水已没过了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抵达彼岸后,她脱掉脚上那双与道袍同色的布鞋,把磨平了底的鞋子翻转过来,从鞋子里“哗”地倒出一大滩水来,又把湿鞋往脚上一套,踩着岸上一条以鹅卵石铺垫而成的碎石幽径往前走,俄顷,便来到了大青砖围墙圈出的一座府邸门前。
府邸那两扇高大的宅门虚掩着,门前满是乱石杂草,年久失修的门板上,漆色剥落了大半,门钹锈渍斑驳,围墙、檐上砖块瓦片缺损,透着股萧条、衰败的迹象。
站在门前,看着这两扇宅门,道姑眉头微皱,脸上多了份凝重——在常人眼里,顶多也只能在这斑驳的门板上看出“败落”二字,但在修行者的眼里,这两扇门却缠绕着一股浓浓的晦气。
这是一处不祥之地!
宅门里头似乎潜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
她先从袖兜里掏出一纸符箓,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而后,一步一步徐徐靠近那两扇宅门,抬起左手轻轻平贴至门板上,正准备用力推门时,意想不到的一幕状况发生了——
宅门“哐砰”震响,似乎被人从里面大力撞击了一下,原本虚掩的门缝“咯”地阖上,再用手去推,却怎样也推不开了。
隔着两扇厚重的门,宅子里头模糊地传出些声响,像是有人在极度恐惧下,以紧绷的声带颤挤出完全走调的几个音,把这几个零碎的音拼接、连贯起来,她登时领悟:门里头有人在惨烈地呼嚎,发出“救命”的呼喊声!
无暇细想,她迅速弹出夹在手指间的那张符,“啪嗒”甩贴到门钹上,贴到门钹虎环上的符箓燃烧起来,一簇火焰射入门钹,神荼、郁垒两尊门神像在门上一闪而逝,宅门隐隐发出类似于人的一声怒吼,“当啷当啷”几声震动,门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推,带动两扇沉重的宅门徐徐敞开。
咯吱、咿呀——
令人牙床泛酸的响动中,宅门终于完全敞开,门里头跌跌撞撞地冲出七、八个人,她定睛一看,逃出门来的竟是原先那几个彪形大汉,没了先前的凶悍气焰,此刻这帮人竟如同丧家之犬,哆嗦着两腿、哭爹喊娘地往外逃。她急忙拽住其中一人的衣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为何如此惊慌?”
那人颤动着两片发青的嘴皮子,惶惶地叫:“快、快放开我!”他腾出一只手抓住那半幅衣袖往回扯了扯,没能挣脱她的挟制,整个人便脱力地瘫坐到地上,瑟瑟发抖,几乎要晕厥的样子。
她心一软,松了手,那人连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逃之夭夭。
看着那些个仓皇逃蹿的背影逐渐晃动成小黑点消失在碎石幽径的尽头,她这才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敞开的宅门里头,举步,拎起衣摆跨过门槛,走进门去。
姽婳张了张嘴,欲唤住道姑,但发不出声,飘荡的身形似透明的,竟也穿透进了门里,紧进尾随着道姑,一同进了这座宅门里头。
朱门府第,被枫叶香径一分为二的小园花圃中,荆棘丛生,一路蔓延、攀缠至破败的亭台,九曲水榭,莲花池中腐烂的水葫芦覆盖了整个水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连接亭台楼阁的回廊长年累月沉淀下厚厚的尘埃,残缺的檐角粘挂了数张蜘蛛网,回廊里头一间间厢房,房门锁得死死的,透过断裂、破碎的窗格子,可以窥视到房中各类摆设都蒙了灰尘、结了蛛网,烛台上几只耗子“咯吱咯吱”地啃着蜡烛。
檐下风铃被风吹动,叮当微响。偌大的府邸,一派寂寥中,清晰回荡着一个人的脚步声,越往宅院深处走,道姑就越发地感到蹊跷——分明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废宅,除了她这个不速之客,理当再无旁人,但她的身后有时竟会响起鬼魅般似有若无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暗中跟踪、监视着她,但,每当她迅速转身往后张望时,回廊上却总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只听得角落里一声叹息,游丝般缠来,令人不寒而栗!
壮着胆子再往前走,那时轻时重、时急时缓的脚步声重又在她身后响起,不论她如何迅速、敏捷地回眸往身后张望,却始终没有看到回廊上走动的人影。
宅院深处有一座杂草丛生、荒废许久的园子,小园对面,隔了墙就是一幢小楼,似乎是府邸主人就寝居所在,小楼扶梯一尘不染,雕鲽户前纱帘飘拂,玉兰盆景幽香弥漫,虽是一墙之隔,但此楼与那荒废的园子确有云泥之别。
这座宅子内,惟独这幢小楼里有些声响,断断续续地从二楼窗口飘出,细听,竟是低叹之声。
快步走向小楼,直到道姑走到扶梯前,“异状”才猝然袭来——她的颈项被掐住了!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掐住,窒息感令她无法思考,只是本能地伸手摸向自己的颈项,但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颈部的一圈肌肉却诡异地往里收缩,白皙的颈子上逐渐浮现十道手指印,无法呼吸的她硬生生憋着一股劲道,迅速从袖口抽出一张符箓,心中默念符咒,咬破舌尖吐出血珠喷溅到符上。
吸入血咒的符箓腾空飘起,忽而化作一道金芒,如链般绕过她的颈项后消失,原本往里紧缩的肌肤蓦地松弛下来,恢复常态,肌肤上十道乌黑的指印渐渐淡去,耳畔骤然划过一声稚儿般的尖叫声,所有“异状”于瞬间消失,她的眼角余光只捕捉到一缕淡如烟的影子在楼门的缝隙间一闪而逝,小楼扶梯上那道紧锁的楼门却奇异地自行落了锁,徐徐敞开了。
楼里面居然有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从楼中传出:
“救命——救命啊——”
缓过一口气的她,来不及细想,急忙顺着扶梯拾级而上,至二楼,呼救声更加清晰,就在走廊尽头,窗子朝南的一间厢房,房门里隐约传出些异样的声响,宛如铃铛被风轻摇时发出的悦耳之声,然而,当她推门而入时,耳畔所听到的却是稚兽般的啼哭声——是小孩的哭声,还是幼小兽类的啼声?
抽出一纸火符,抛甩至半空,一团焰火霎时间迸燃,借着这簇焰芒,她开始仔细打量这间斗室——
一间极其普通的厢房,房中一张书案、一扇屏风、一只鸭形熏炉……简洁的摆设,整座府邸,惟独这间厢房在她看来最最“正常”,应该没有什么“脏东西”。
暗自松了口气,正当她准备退出房间时,那扇静止不动的屏风突然“嘎吱”摇晃了一下,半透明的纱质屏风上诡异地绽开了点点血珠,像是喷溅上去的,大片血色触目惊心!
看到这房中的屏风,姽婳的心,咯噔一下,似曾相识的感觉漫上心头,飘曳尾随,随着道姑一同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一看……
道姑哑然失笑:屏风上哪是什么血丝,分明是朵朵怒放的丹桂,不知被哪双巧手绣在纱质屏风上,呼之欲出的丹桂为这斗室平添几分雅致。
姽婳却是惊呆了,定在了屏风前,直愣愣盯着那面屏风,屏风上朵朵丹桂描画的笔触分明是、分明是出自——庄离笔下!她惊愣在了屏风前。
看不见游魂的道姑、抹去额头冒出的虚汗,径自绕过屏风,在内室的床前,终于发现了那个呼救的人——沾满泥泞的长衫,分明是方才被彪形大汉追赶的白衫人,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纤瘦孱弱的身子蜷缩在床脚,披散的发丝也簌簌发抖。
听到外人的脚步声,噤了声的少年满面惊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望见进房来的只是个道姑时,一层碎碎泪花又浮了出来,苍白的唇颤启:
“姐姐,救我……救我!”
闻声,恍然回神,姽婳穿过屏风,飘曳而上,视线恰巧对上少年的泪眸,恍惚中,仿佛有一双千年孤寂的冰眸在眼前晃过,那夜古庙外枫叶林水湄边、那个人眼里碎碎的泪花模糊地重叠在这少年惊恐的眼里,令她心口嘭然大作,失魂落魄般看着少年,口中喃喃:“……阿离?”初次相见的莫离,如同若干年前与她诀别的庄离,泪眼凄迷……
不,这少年绝不是庄离!
只是错觉,只是……这少年的无助眼神、大颗大颗滴落的泪珠、满是凄苦之色的婆娑泪眸……分明、分明又是脑海中的“他”眼里还在含着泪花,含泪凄楚地望着她,悲痛欲绝地泣道:恨只恨,你我都是男儿身……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呵,令她的心,都要碎了!
“阿离——”
哪怕是错觉,哪怕只有一瞬,她也想抓住他!泪眼朦胧中,她扑向了床前的少年!
虚空飘曳无形的一缕游魂扑出时,那道姑的身形也动了,骤然飞起的道袍长袖,幻化为飞翼,与姽婳的魅影相叠,同时扑出,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的,冲着少年飞扑过去……
含泪的眸,倏地闪过嗜血红芒,滴出的泪染作殷红色,蜷缩在床脚的少年,望着飞扑而来的道姑,眼神诡异地闪烁了一下,嘴角弯出令人惊心的诡笑,唇色忽变,褪了苍白,染上了惊心的猩红色,白森森的尖牙咬了一下唇,少年突然冲着飞扑而至的她吹了口气,裹着血光的雾气吹出,扑至床前的她眼前骤然发黑,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可怜的傻人儿。”
带着悲怜之色,少年接住昏厥倒下的人,“这身道袍可真碍眼哪!”伸手扯开道袍领子上的扣子,嘴角一抹泛冷的笑,少年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牙尖,缓缓俯身,嗜血的牙尖咬向昏迷中的她那白皙柔嫩的颈项,咬出两枚牙印,尖利的牙透过肌肤往里刺入,殷红血丝微微渗出。
这、这少年不是人!而是、是……鬼!靠吸人血来维持人形的……鬼!
姽婳顿悟时,虚空飞扑的无形之躯已然穿透了少年,穿透过去,她竟看到一口池塘,无实质躯壳的游魂,竟被吸入了池塘之中,池塘水面漫出的水草,长长的、长长的,如锁链般缠住了她,死死地缠绕着,往池塘底下托拽。
拼命地挣扎,姽婳仍被拽向池塘水底之下,水底淤泥中,“噗”的一声浮出一物,竟是一张人脸,眉目五官清晰可见,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眸中一点凝霜的冰刃……似溺死之人的怨灵,索命般的向她瞪来……
“啊——”
一声尖叫,游魂猛一挣扎,如同瞬间附体归位,姽婳骤然清醒,霍地坐起,心有余悸地急喘着,睁眼环顾四周,发觉自己仍置身在那辆迎亲马车上。
难道……只是做了一场梦?!
她却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车厢里……似乎太安静了!
新郎呢?新郎怎么不在车上了?
心口嘭然大作,像是突然遭人遗弃般的,惶恐不安,使得她在发觉新郎不见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忆及方才梦里无比真切而清晰的场面——那扇屏风、屏风后那个人……难道、难道……
她惊慌失措,急急地站起,正想冲下车去,车厢的门帘子倏地掀起,外面明晃晃、刺眼的光线射了进来,她眯了眯眼,眼前似有人影晃闪。
“醒了么?”
掀开了门帘子,莫离站在车外,探头往车厢里瞅了瞅她,一贯的,温和浅笑道:“下车吧,咱们到家了。”
到……家了?!
姽婳一愣,“啊?”
“啊!”应了两声,心里的慌,却莫名平息下来,稳了稳神,她缓步走出车厢,踩着垫脚的小凳子,下到地面,耳边听得一阵潺潺流水声,清晨的阳光,暖暖的照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山麓蜿蜒的路径上,抬头望去……这一望,她惊愕不已!梦里的场景,竟出现在眼前——
前方一片竹林!
林中数不尽那绿竹猗猗,片片竹叶在秋雨的寒意浸泡下渐渐泛黄,竹叶尖上挂了点点清晨的露水,由小小的一粒逐渐饱和成珍珠般大小时,便滚落下来,“滴答”一声,姽婳的心,也是咯噔一下。
“怎么了?”
一只手轻悄悄搭上她的肩头,浑身打了个激灵,一回头,她看到新郎拎着收拾好的行囊,站在她身旁,温和尔雅的笑,却笑得她心头莫名发慌。
“没、没什么!”急急地撇过脸去,不想被他觉察她眼底那一丝慌乱,她掩饰般的抬手挽了挽鬓发珠簪,这抬手挽发的姿态模样,却似令他恍了恍神,一贯盈了笑意的眼睛,微眯,痴迷了一下,眼底暗涌的波涛一瞬的、激荡!
“随我来!”
牵起她的手时,发觉她的指尖颤了颤、微凉,他温和地笑着,连着她的指尖一同包拢在掌心里,紧牵着她,往竹林里走去。
穿出这片竹林子,眼前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溪流,承接了天露的溪水涨了许多,水流湍急……
趟过这条溪流,再出现在她眼前的,会不会就是……
驻足溪岸边,姽婳正犹豫不决时,新郎却二话不说,上前猛一把抱起她,在她倒吸一口气尚未惊呼出声时,他已大步迈入溪流,趟向了对岸。
湍流中,水已没过了膝盖,新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新娘只得紧紧圈抱住他的颈项,乖乖的蜷在他怀里不敢乱动。
随后跟来的车把势,驱车绕向溪岸浅滩处,耽搁了些时间,才顺利让马车也过了浅水溪,车辕车轮子,俱未损坏。
抵达彼岸,踩着岸上一条以鹅卵石铺垫而成的碎石幽径往前走,俄顷,果真来到了大青砖围墙圈出的一座府邸门前。
走到那座府邸门前,姽婳猝然晃了晃身子,险些站不住脚!
梦里的场景真实再现,她眼前的这座府邸,和“梦”里所见,却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到了,来!”新郎把手伸向她,“随我一同进去!”
暗自咬了咬牙,姽婳伸手搭在他手心里,吸气,抬头,直直的迎着那座府邸,直直地走了过去。
府邸那两扇高大的宅门紧闭着,门前不见乱石杂草,几级石阶反倒是打扫得一尘不染,门楣上张灯结彩,两盏红灯笼高悬,灯笼竟还亮燃着,清晨的阳光,却盖不住灯笼幽幽散出的光线,那光线极怪,照着拾级走来的人,居然照不出人的影子!
“这、这是……你家?”
姽婳心中隐隐不安,踩着石阶拾级而上,走到府邸两扇紧闭的门前,未看到“梦”里年久失修的门板,却看到这两扇朱门漆色油亮,虎环门钹金澄澄的,就像新髹的一样,大青砖圈砌的围墙、琉璃黛瓦,瓦当上雕刻精美,这座府邸,仅门面上,就有一股子风光气派!像是、像是……哪家王爷外置的林苑别墅!
“是父亲留给我的别业!”莫离浅笑,“从今往后,这里也就是你的家,你我的家!”
秋风飒然,吹得门楣下两盏红灯笼“吱呀”晃荡,门上匾额被结彩的红布绸缎刻意遮盖着,她看不到这府邸门匾上的提名。红灯笼晃荡在头顶上方,灯下新郎的笑容模糊不清,姽婳只听得他一句催促:“快随我一同进去吧!”
嘎吱——
府邸的两扇门,敞开了。
新郎牵着新娘子的手,举步,双双迈进门去……
豪门别业,气派阔绰,园月门隔出一座座雅致小园,亭台楼阁,飞钩重角,水榭长廊……
进了门,这一路走来,姽婳没有看到丫鬟仆役的身影,偌大一个府邸,竟没有雇佣一个下人,周遭静悄悄的,长廊外、小园里,修剪整齐的草木盆栽,精心打扫的阁楼亭台,怪的是,竟寻不见一个家丁!
“这家里……就你我两个人?”
赶车送新人来此处的那个车把势,约莫是去了马房,姽婳心中隐隐不安,进了府门之后,总觉哪里不对劲,说不出的怪异感觉萦绕心头!
“干完活的仆人,暂时外出……不回来了!”莫离笑着,不紧不慢地答道,“他们都知道我一回来,就不喜欢被人打扰,家中无闲杂人、落得清闲,也好……与你独处!”
新婚之夜,两人独处,是情理之中,但没必要把下人全扫出门去,莫非这人……孤僻成性?姽婳看了看身边人,新郎笑容温和、笑意却未漫入眼底,紧牵了她的手走进门来、一路引领着她,看似体贴温柔,相牵的手却异常冰冷,指尖如触冰块,她的心腔,莫名瑟缩了一下。
“到了!”
心存疑虑,姽婳走得也慢,低头沉思时,却险些撞上他的背,猛一抬头,却见莫离已止步在小园里,园中桂花树上、仍飘着些桂花香,碎石铺成的小路幽径蜿蜒向园中一幢小楼,楼上开了扇小窗,窗边摆着一盆菊花,狮子鬃毛般狭长的花瓣反复重叠、风中摇曳生姿,竟是金狮曼舞!
姽婳一眼望去,心里“咯噔”一下,暗惊:这小楼入目好生熟悉,竟是昨夜游魂时所见的那栋小楼……道姑曾来过的那栋小楼!
小楼里,是不是也摆着那道落了挂花丹青的……屏风?!
“来吧,我们上楼去!”
莫离牵着她,往小楼扶梯那边走,木梯子嘎吱一响,木头缝隙里竟震落些灰尘,姽婳踩着木梯、听着脚下簌簌微响,依稀看到楼板震下的灰尘,双手搭在擦拭得一干二净的楼梯扶手上的她,越发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抬头细看,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园林里筑的小楼画栋雕梁,如塔楼般层叠而上,重重飞檐,挂铃悬穗,瑞兽置顶,样式别致!楼内过道铺了红毯,小园曲廊的廊檐下张灯结彩,布置得恰如喜事临门!
牵着新娘,一直将人送进了楼上一间房,莫离站在门外,眉眼弯笑,淡淡道一句:“进去梳洗打扮一下,晚些,我再过来。”话落,竟径自转身,噔噔噔,下楼去。
姽婳愣在了房里,想了想,反锁了房门,不允外人前来打扰,独自在房中梳洗妥当,换了衣裙,挽发坐在栉妆台前,持了把梳子细细梳直了长发,挽高髻、缀钗环,洒了些金粉上去,照着镜子,手指轻轻拢一拢刘海,指尖扫过眉梢,倦眉未描,眉色淡淡。
她放下镜子,打开栉妆台上一个盒子,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支象牙镂花的精致眉笔,盯着盒中眉笔幽幽出神片刻,伸出手来将它取出,尚未往笔端沾上描眉的黛色粉末,却又把笔搁了下来,照着镜中两弯淡眉,悠悠一叹,手指贴着眉梢抚摩那一点金粉花箔,口中喃喃:“当真……像是女孩儿……出嫁了!”
曾经,描眉剪春山、一颦一笑,女子风韵栩栩,却只是欺瞒众生!如今,淡眉未扫,眉眼唇腮,已是真切的……女子!
还有那……玲珑曲线……
姽婳低头,双手在身上缓缓游走,胸部不再是平坦一片,高耸而饱满,令她惊奇和惊叹,适应了许久,方才适应灵魂所依附的这具肉身——真正的女儿身!
无须……再掩盖隐瞒什么!
即便……即便与夫君洞房花烛……
她可以重生,就要过新的生活,实现自己的心愿,嫁了一个……能让她莫名想到阿离的男人……
洞房花烛,行过周公之礼后,她就是他名副其实的娘子了……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传来,房中人儿微拢了眉端,双手紧抓一下领口,镜子里倒影着她略显紧张的面容表情——该来的,总会来!
深吸一口气,她故作淡然地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拨开门闩,不见敲门的人推门进房来,她默默等了片刻,伸出手,猛地一拉门——
门外空荡荡的,不见敲门人的影子!
莫非……她听错了?
重又关上门来,坐回栉妆台前,吁了口气,从袖兜内掏出被她随身携带来的那块华贵纱巾,指尖抚摩着天蚕丝织的透明薄纱,点在纱巾右下角金丝绣的那朵花上,目光向游移窗口,搁在窗边案几上的盆载里一朵金菊,狮子颈项棕毛般、长而细的花瓣,反复重叠,似在风中轻颤曳动着,曼妙无比!
金狮曼舞……
想不到,此间主人也喜欢这品种的菊花!
阿离……
轻若游丝地一叹,她沾了茶盏里的水、打湿手中纱巾,敷在左侧眉梢,照着镜子正想抹去眉梢贴的金粉花箔,忽听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笃笃笃!
轻轻敲了三下,骤然停歇。
她心中犹疑,扭头看了看反锁的房门,不加理睬,回过头来专心对镜梳妆。
笃……笃……笃……
似有若无的敲门声,莫名地使人心头发慌烦躁!
容不得她独自在房中静坐,门外忽地砰然作响,像是有人往门板上用力踢了一脚,连着门框儿抖震几下,扑簌簌落下片片墙粉。
啪!
搁着眉笔的盒子关合上了,房中人霍地站起,恼着脸儿,疾步上前,“喀”地拨了门闩,迅速打开房门,走出门来呵斥:“什么人?”
门外依然空荡荡的,无人应声,她左右张望一下,瞄不到人影,不禁有些错愕,折身正欲返回门里,目光不经意地扫向门槛边沿时,心头却猛然一跳——门外墙根静静摆了一盆美人花卉,花托上一张美人脸以各色花簇巧妙修剪,并点睛缀色,看那眉儿弯笑、斜挑着眼角,俏生生流出几分轻佻,可不正是她自个的一张花容么!
惊颤着心尖儿,她尖叫一声,猝然发了狠地用脚尖儿踢翻了那盆美人花卉,放声喊:“来人!快来人!”
楼上静悄悄的,无人应声。
唤不到人来,她奔向小楼走廊另一端,那里也有一间厢房,砰然推开房门,一脚踏进去,抬眼间,她惊呆了——
斗室里,一道屏风,很是眼熟,似曾来过……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再进这个房间,不要再往里走,诡异的是,她的两脚似被什么东西拖动了,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往里走,一点点的,靠近了那道屏风!
嘎吱——
屏风猝然晃动了一下,她的手轻轻一触,整扇屏风歪斜在了墙上,她便看到了被屏风隔在里面的一样东西——
一只浴桶,静静的搁置在里面。
满桶的水,已凉。
水面上,浮着一块浴巾,“莫离?”她上前,抓起那块浴巾,唤了一声,浴桶水面震荡着,泛开了涟漪……
浴桶的水里面,隐隐浸泡着一物,黑黑的一团,看不太真切,她讶然低下头去,脸,渐渐贴近了水面……
噗啦——
水花猝然飞溅而起,分明是一只浴桶,在水珠飞溅到眼里,湿了眼眶时,她竟看到了不该存在的东西——
浴桶水面倒影出一口池塘!
她竟又看到风月楼外,那口池塘!
水花飞溅时,她整个人竟像是被吸入了浴桶中,由桶里的水穿越到了那口池塘之内,池塘水面漫出的水草,长长的、长长的,如锁链般缠住了她,死死地缠绕着,往池塘底下托拽。
拼命地挣扎,姽婳仍被拽向池塘水底之下,水底淤泥中,“噗”的一声浮出一物,竟是一张人脸,眉目五官清晰可见,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眸中一点凝霜的冰刃……似溺死之人的怨灵,索命般的向她瞪来……
“啊——”
惊怖的一声尖叫,随之房门被大力推撞,一道人影旋风似的冲了进来,扑入屏风内侧,急唤:“娘子,出什么事了?”
娘子?
会这么唤她的是……
莫离?
整个身子趴在浴桶边缘的姽婳,大口喘息着,像是从噩梦里猝然惊醒,抬起头,发觉自己依然在这间斗室里,那只浴桶也依旧静静的搁置在那里,桶里的水,平静无波……
“我、我……”看看那只浴桶,再看看冲进来的莫离,迎着他莫名关切的温和目光,她苍白着脸,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我没事。”缓缓站起,她步步往外走,“房间里太闷了,我、我想出去走走!”话落,猝然独自奔出房门,飞快地下了楼梯,奔出小园,直奔府邸依山而建的那片林苑……
“哎……”
眼看着她跑远,莫离嘴角边泛了一丝古怪的笑,绕到姽婳之前梳妆的那间厢房,看了看栉妆台上的东西,目光猝然一凝,凝在了一块半挂在桌子边缘的丝巾上,半透明的华贵纱巾,右下角金丝绣了朵花,一朵金菊,狮子颈项棕毛般、长而细的花瓣,反复重叠,似在风中轻颤曳动着,曼妙无比!
金狮曼舞……
他眼底瞬间风起云涌,翻腾着莫名的情绪,抓起那块纱巾,抬头,看看栉妆台上那面菱花镜,镜子里一抹模糊倒影,酷似和尚莫离的面容五官,却有着另一个人的气质神韵,本是带了秋日的暖意的眸,此刻却深不见底,如冰封了的寒潭,化不开的千年孤寂,毫无血色的唇,冰色,凝着一丝诡秘的笑……
这镜子里,似叠着另一张脸,看得人心惊不已!
啪嗒——
他甩出手中那块纱巾,飘落的纱巾恰巧蒙住了镜面,遮挡了镜子里照出的诡秘魅影。
他又踱回去把门闩拨开,留了一条缝隙,虚掩着房门,然后,走到窗台前,看着姽婳从这幢小楼所在的园子里走出来,独自一人往外走,他的眼底有莫名纷扰的情绪在暗涌,缓缓的,从口袋里掏出岳丈柳老爷赠送的银票,拿起一只火折子,擦出火,看着银票在火上一点点被烧毁,他笑着往窗台下吹落灰烬,静静的伫立、隐身在窗帘遮阴的暗处,好整以暇地等她主动回来。
这辈子,注定逃不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