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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危情丛生
作者:乐琳琅 时间:2018-05-18 03:57 字数:19205 字

夜幕降临。

盏盏灯笼的光束打在林苑,建在山上的别业府邸,这片采天然格局划出的林苑尽头,绿荫小道蜿蜒而上,便可到达一处断崖——这是一条断头路,一片峭壁悬崖,万丈崖下,临了一条峡川激流,礁石激浪,涛声萦耳。

峡川对岸,小木屋星罗棋布,灯火点点簇簇。沙滩上堆了篝火,有不少渔猎之人围在篝火边,远远的看去,像点点小黑蚂蚁……

隔了一川激流,犹如笼中之鸟,飞不到自由的天空,姽婳遥望对岸,黯然神伤,下了悬崖,独自漫步在林苑,听远处潮汐一浪接一浪、轰然拍在峭壁岩石上,她仰起头,看到矗立在眼前的悬崖峭壁。

悬崖上似乎有人……

翘首仰望,没来得及看清悬崖上的人,她的额头突然一凉,一滴雨水落下,夜里飘起了雨丝。她提着裙摆,往回走。

夜了,该回去了。

回到那栋小楼,上了楼,站到门外犹豫时,却发现房门虚掩着,推门进去,斗室里漆黑一片。

“莫离!”

他不在这间布置好的洞房主卧里吗?这么晚了,会去哪里呢?

斗室里关了窗,四面都遮拉上了窗帘,奇怪的是,房里没有亮灯盏。

摸索着进了房,她突然感觉很冷,窗帘被风吹起,房门“砰”地关上了。站在黑暗的空间里,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房间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越往里走,这种感觉越强烈。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着新人床的斜对面,那里有两张单人沙发椅,中间搁置着一个圆形的小茶桌,茶几左边的椅子上,笼着大片阴影,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是不是……行李箱搁在椅子上了?

疑惑地盯着那张椅子,她步步靠近。

听到脚步声,椅子上的阴影似乎挪动了一下,她莫名地紧张起来,“谁?”

啪嚓!

火折子擦燃的光焰点亮了桌上一盏蜡烛,莫离就坐在那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坐着,默不作声地盯着她,那一瞬,她突然发觉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你……还没睡?”

“我在等你。”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木然坐着的人终于有了表情,声音依旧尔雅柔和,“等你回来。”

“等我?”心头突突一跳,她却依旧淡漠了表情,漫不经心地看看那张新人床,上面的被褥叠得平整,的确没有被人躺过。

“今晚是咱们新婚的第一晚。”保持着优雅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的他向她伸出手。

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姽婳也明白他的意思,心理上做过充足的准备,她回应了他邀请的手势,先脱去了被雨淋湿的罩裙,又解了内衣的几粒扣子,上前几步,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摊开的掌心,“洞房里,怎的无花烛?”风月楼里待过的伎子,自是毫不羞怯。

“梦周公,还须花烛高燃?”轻轻一拉,拥她入怀,那一瞬,他只感觉到冰块般的硬度与凉气,果然,她的潜意识在抗拒与排斥这样的碰触,“你想要的,不是花烛吧?”

“易求无价宝……”坐到他怀里的她,眉睫幽掩,却是掩盖着几分落寞,淡然说:“难得……”

“嘘!”竖起一根手指,贴到她的唇上,莫离盯着她,眼神有些变,“去洗个澡吧。”他站了起来,推开她,独自往内室小房间里走。

“莫离!”

异常发颤的喊声,使得他的脚步微微停顿,转过身来,默然盯着她。

“从今往后,你与我,便是夫妻了!”她的面颊异常潮红起来,心中有某种迫切的渴望,如果沙漠里看到海市蜃楼的旅人,渴望一片甘泉的滋润、一个港湾的依靠,想在虚幻无凭之中抓住点真实感的渴望,促使她走到他面前,泛冷的手指开始颤抖着,解开罗带,肚兜的红绳系带滑落下来,朦胧的烛光照着冰肌、珠圆玉润……

名副其实的女儿身!玲珑曲线毕露……

“你、你……”喉咙有些发干,他皱眉移开了视线,“你在做什么?”

“洞房花烛,行周公之礼。”解下来的红绳系带,与她微颤的手指,一同落回他的掌心,“白头吟,不相离!”

接过那根红绳系带,几乎揉碎在掌心,他猝然扣住她的肩膀,手指如铁钳般扣得肩胛骨疼痛欲裂,她却闭上眼仰起了脸。

半裸着身子的她,犹如冰冷的蜡像,杵在他面前。

美色迷惑下,这个不守清规娶了她的小和尚,几分轻飘、色令智昏,往后,两人过日子,他就会对她百依百顺——姽婳出嫁,与个不太讨厌的男人,过段平淡的日子,这是她今生唯一的奢求了!

“柳小姐……”

耳边有低低的笑声,讶然睁开眼时,她恰巧对上他戏谑的眼神。

“冲人投怀送抱的事……”他笑着,猝然用力推开她,看着她狼狈地跌倒在地毯上,他迈开优雅的步态,走过她身边,抛下一句:“买卖人做交易?你该去青楼风月场里占个花牌位置!”

“莫……”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小房间里走,跌坐在地毯上的她惊疑交加,却说不出话。

打开内室里间的房门,进门前,他的脚步微顿,背对着她问:“倘若娶你的不是你所爱之人,你也会与他……圆房?”

“……是的。”没有站起来,她的两手撑在地毯上,想要抓住什么似的,抓得地毯微微皱起,“父母命、媒妁言,出嫁从夫,旁人……不都这样么?”她比盲婚哑嫁好些,当初选了莫离,只因、只因……他与阿离的容貌有几分相似!

“听起来你似乎很无奈?”心中有些动摇,他转身走了回来,站在她面前,低头盯着她问:“嫁与我,你当真从未后悔过?”

“……是的。”

死过一回,能重生为真正的女儿身,能出嫁达成此生的心愿,她也该扫净旧情燃尽后所剩的那些灰烬,一心一意做莫离的娘子。

“当真……不后悔?!”看到被她抓皱的地毯,他的眼神变幻了一下,嘴角勾起的笑缕,令人难以意会。

“山间古宅里头,夜风很大,别着凉了。”他脱了长衫外套,轻轻披在她身上,“晚饭搁在桌上,先吃点,再去沐浴洗漱,早点睡。”

朦胧的烛光下,她恍惚看到他脸上温柔的表情,但,那似乎只是一瞬的错觉,他又转身走开了。

砰——

内室里间的房门关上,隔断了她愕然凝视的目光,看不到他的身影,她却依旧怔怔地盯着他关起的那扇房门。

伸手拢紧了披在身上的长衫领口,闻得淡淡的酒味,她的目光转向椅子旁的茶桌,搁在茶桌上的一只杯盏里残留着酒液,旁边打开的酒壶里却滴酒不剩。

果然,他一直在等她回来……

夜,冷寂。

用罢晚膳,沐浴过后,独自躺在那张奢华的新人床上,姽婳辗转反侧,怎样也无法入眠,总是在疑惑猜测:美色迷惑下也能保持理智的男人,那种端方君子的儒雅风度,压根就不像小和尚那根轻浮软骨头的本性!是她之前没能看穿这个少年,还是他突然之间有了改变?

他对她刻意保持的矜持与疏远中,不经意流露的那一丝温柔,只是她的错觉吧?

衣柜旁立着一个木头衣架,上面挂着他的那件长衫,素色的,配上白缎子、淡色斜条纹的束发飘带,温和尔雅的风度,十分迷人,宛如……

阿离……

昏昏欲睡之际,阿离的身影又晃动在她眼前,模糊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春去、夏至、秋又来……

被母亲禁足了数月,那日……

“婳儿——婳儿——”

“娘亲?何事匆忙?”

“婳儿,你梅子姐终于肯来见你了!”

“什么?她……来见我?”

“是啊,你快打扮打扮,今日庙会,梅子这孩子约你去逛庙会!怕你闷在家里这数月,闷坏了呢!梅子这孩子总算想开了,善解人意哪!你快打扮妥当,她在门外马车里候着,你与她,今日玩个尽兴……唉、唉!老天有眼,赐了咱们家这庄好姻缘,伊家闺女肯来找你出游,你与她这亲事呀,迟早可成了!”

“娘……您又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我与梅子姐,只有姐妹情分,是绝不会……”

“唉!婳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娘,您一上岁数就爱唠叨了!”

“好好好,为娘不唠叨,你俩这事儿,迟早是水到渠成……哎?哎!这么快就打扮好了?婳儿你怎的还穿裙子?哎?你跑慢些、跑慢些——记得不要贪玩玩太久,早些回家!”

喋喋不休的话语,被她一股脑的抛在了后面,一口气冲出家门,在胡同口,果然看到伊家的马车静静停靠在那里,想着那日被梅子姐偷听到了她真实身份,想着那日梅子姐仓皇落跑的背影,她不由得怀揣几分忐忑,挽着裙摆,上了吗车,一掀帘子,还未坐到车厢内,就先迎了梅子姐看向她的目光——坐在马车上的伊心梅,隔了数月再来见她,表情却依然复杂,不复往日的趾高气扬、也不急着取笑捉弄她,只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看她身上穿的柔媚长裙、发上盘的髻缀的簪子,看她搽的胭脂、描的娥眉……看着看着,伊心梅叹了口气,终是道了一句:“当真是个妖孽!”

“梅子姐……”咬一咬牙,坐到车厢内,挨在梅子姐的身旁,她微红着脸,拧着衣裙一角,低头道,“婳儿仍是梅子姐以往熟悉了的婳儿,从未变过……”

“不变就好,免得我没法子习惯!”伊心梅皮笑肉不笑,挪了挪身子,还是与她保持了些距离,道:“爹娘劝了我无数次,催着我来找你,但咱俩这亲事,也真是荒唐!”

“是、是啊……”唯唯诺诺,低头拧着衣角的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能当我郎君的,必是人中之龙!”伊心梅斜眼看她,眼中几分厌嫌,却飞快的掩饰住了,只笑笑道:“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是、是……”

“今夜约你出游的,不是我!”

“是、是……哎?!”霍地抬头,她惊讶地看着梅子姐。

“先别问,到了你就知道了!”伊心梅催着车夫赶了车子往城外去。

“不是……去逛庙会吗?”看看车窗外飞逝的景物,姽婳心中纳闷,却得不到梅子姐的回应,对方冷着脸,既不看她也不理财她,闭目假寐。

马车飞驰,到了郊外,停在一片矮坡上。

“下车吧。”伊心梅淡淡道了句。

“……嗳。”姽婳无奈下了车,放眼张望山坡景致。

月上梢头,朦胧夜色中,一片花海——金灿的秋菊,几株桂花树,花香馥郁,甜甜的芬芳,沁人心脾。

坡上一个凉亭,远远望去,亭子里有人,一个儒衫素雅、温润端方的少年,在亭子里等候良久,看到马车上坡,少年在凉亭里冲姽婳招手呼喊:

“婳儿!我在这里!”

呼声入耳,极为熟悉,似梦里萦回千百度,姽婳瞬间红了眼眶,激动不已,“庄公子?!”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伊心梅只在车厢里稍掀了帘子,冲下了车的人催促着,犹如驱逐一个自己所讨厌的人,把个“大麻烦”使劲的、推向他人怀抱。

“哎?嗳!”

姽婳早已被梅子姐送上的这份惊喜,冲昏了脑袋,未及细想,已撒腿飞奔上坡,小鸟归林般的,扑向凉亭。

“三个时辰过后,我再来接你回去!”伊心梅遥送一句,催着车夫先将马车赶离了十里坡。

“庄公子!”姽婳急急奔入凉亭,见了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粉面不胜羞的嫣红。

“婳儿,叫我阿离吧!”庄离也甚是急切,顾不得男女之别,一个箭步上前来,握住了姽婳的双手,激动思慕之情溢于言表,“伊姑娘说你病了,在家中养病数月,我本想上门探望,惟恐令堂不知我俩相识,贸然造访多有唐突!只得日日往伊姑娘那里打探消息,昨日知你病愈,托了伊姑娘约你出来,今夜,终是让我见到你了!”

“阿、阿离……”

被他紧握住的双手,延烧着一股惊人的灼热感,一直烫到心口,贴慰了这数月的相思,姽婳只觉浑身轻飘,犹坠梦中,抬头凝视庄离,见了那双秋日暖阳般的眸子,那样痴情的望着她,他眼底只容了她的影子,幸福感便油然而生,四目相交,此时无声胜有声……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三个时辰一晃而过,伊家的马车又驶了回来,伊心梅坐在车厢里,撩起小窗帘,往十里坡上的凉亭里张望,却见小小的亭子里,一对相互偎依的人儿,浓情蜜意,令她瞧了,胸腔里一股酸气直往上冲,心中莫名又涌出些许嫉妒!

“喂——你俩够了没?!这都什么时辰了!”

这一声喊,喊得小亭子里相互偎依的两人飞快分开,一人羞极了似的拎起裙子下摆、慌忙往坡下停的马车这边跑来,另一人仍痴痴伫立在凉亭之中,目送心上人离开。

“带了什么东西来?”

姽婳飞快地跑到马车前,还未上车,伊心梅就劈头冲她问了一句。

“阿离送的画。”

姽婳上了马车,坐入车厢后,小心翼翼将画卷捧抱在怀里,生怕弄皱了,回想方才凉亭中,阿离一面持笔勾勒家乡景致,一面娓娓述说身世、家乡风俗,她在一旁磨墨,却是看他画画时的样儿看得入了迷,脸上便不由得一红。

“又是送画?”伊心梅似有些吃味,却在瞄见她手中捧的粗糙画纸时,心中稍微平衡些,“不就是个穷酸丁、没半点名气的小画匠么!看你丢魂儿那样!”

“阿离他很好!”姽婳面红耳赤,容得梅子姐损她,却偏容不得梅子姐损阿离,这就跟她急上了。

“这人长得是俊俏,饱读诗书也有些才华,只可惜呀……”伊心梅叹了口气,很是惋惜,“是个没有家世背景的穷小子!”

“若是富家公子、豪门阔少,我还怕他被梅子姐抢了去!”打小就这样,凡是她看上眼的,梅子姐总爱与她挣抢,而且,她总能挣赢了她!

“哟,胆子大了嘛!敢呛我了!”伊心梅斜眼看她,眼底隐了几分厌嫌。“你就不怕我一生气,不带你去见他了?”

“……好姐姐,是我错了。”戳到软肋上,姽婳泄了气,细声细气的讨饶,“您可千万别生气!”

“得了、得了!”伊心梅一面催着车夫赶紧打道回去,一面琢磨着开了口:“回去,跟你娘好生磨一磨,要想时常与他相见,你总得花点心思、下点工夫,磨得伯母打消念头,不再逼着我与你成亲……”这才是当务之急!

“我与梅子姐如何能成亲?!”不用她教,姽婳也是决计不从父母之命的!

“如此……甚好!”伊心梅似乎依旧不放心,姽婳却已将脸偏向小窗口,遥望十里坡小凉亭,依依不舍,她心中一动,叮咛道:“十日后,我再约你出门与他相见,这十日里头,你可得好生磨着你娘,若是你家还催着我们伊家尽早联姻,休怪我无情,不再牵线让你与他私下幽会!”

“……十日后?”姽婳颦了眉,愁的是这十日光阴如何消磨打发,与阿离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哪!

十日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

在家中掰着手指头数,盼呀盼的,终是给她盼到了——

“婳儿——伊家那孩子又来找你了,快些打扮打扮,出去与她见个面,去郊外游玩个半日吧!记得早些回家!”

“嗳!娘,我这就去。”

姽婳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一袭娇媚的新裙子,兴冲冲奔出门外,在胡同口搭乘了梅子姐的马车,又一次去郊外十里坡,与阿离相见,彼此诉说别离后的相思之情,阿离送了一盆菊花给她,狮子棕毛般长长卷卷反复叠匀的花瓣,他说:“这叫金狮曼舞,喜欢么?”“喜欢。”她真的,很是喜欢,因为阿离总说她的神韵气质,很像这品种的菊,雅致、温婉,却又柔中带韧。

三个时辰,短暂相聚,便又搭乘伊家的马车回府。

十日再十日,如此反复,她与阿离相见的次数慢慢累积,渐渐的,转浓的情素,令这二人都难舍难分。

“立冬一过,很快就到腊八,年关过后,他们不再来催婚,我才可稍稍放心。”伊心梅带了个贴身丫鬟,在车厢里搁着暖炉,吃些小点心,等那二人幽会的三个时辰一到,再接姽婳回去。

“听说这个妖孽在自家闹腾得可厉害了!对长辈安排的婚事,她抵死不从,闹得她娘亲心力交悴,还病了一场呢!”伊家千金的贴身丫鬟也算个包打听,很是帮自家小姐打算,这就献了个主意:“趁她越闹越来劲这关头,小姐您要不在火上浇点油,总得想个办法再帮着推一把,也好让那妖孽远离了小姐您!”

“这妖孽,看着就觉讨厌!”伊心梅隔着小窗口,遥遥看了看山坡小凉亭里的姽婳,再难掩饰满脸的反感厌恶,“以前不知她是个妖孽,还整日粘着、正儿八经与她挣抢着玩,庄公子送她只纸鸢,我还偷拿了去扯个稀巴烂,还给她枕头底下塞了条蛇……哪知这妖孽压根就不是女子之身,如何能与我争?她喜欢个穷画匠,我让给她便是!只要,她能离得我远远的,让我再也瞧不见她……”

“那不如,让她与穷画匠私奔了去?”

丫鬟一语点拨,伊心梅眼睛一亮,心生一计,“好主意!晚些你先领着她回去,我与那穷画匠聊上一聊,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准能成!”

伊家主仆二人在马车里喁喁私语、密谋合计着不可告人之事时,姽婳正与庄离游在花海之中。

收起笔墨纸砚,今夜良辰美景,离了凉亭的二人,步入花海,看立冬后,仍未凋谢的一些特殊异品的菊花,那是阿离在这山坡上种植、精心栽培的菊品,温暖朝阳那面山坡上的金狮曼舞,漫山坡的芬芳花香,几只鸟儿误入花海深处,沉醉不知归返。

“婳儿,这个……”少年微红着脸,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上一样东西,“这个送给你。”

“这、这环儿……”姽婳眼中几分惊艳,阿离手中捧的是一对镯子,金丝环环绞扣,镂空花纹,形态颇似“金狮曼舞”的花瓣,“好漂亮!”

“这镯子是一对的。”寓意成双成对,他花费毕生积蓄,请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这对金镯子,今夜赠送给姽婳,表白了心迹,“婳儿,做我的娘子可好?”

心,怦怦直跳,姽婳眉眼含羞带喜,也不答话儿,幽幽垂了眼帘,却伸出手来,接了那对金镯子。

将姽婳宛如女儿家的羞怩之态收入眼中,庄离眼底几分狂喜,心井之中波澜骤起,咔嘣!他竟折断了花海之中满枝花束,为掩饰激动兴奋,在她默然低头把玩着手中金镯时,他在她身边编着花环,将柔韧的花扦儿一点点圈绕成一个花环。

编好了花冠,他低头看看,脑子里想的却是她戴凤冠时的模样,想得出了神。

一只素手悄然探了过来,轻轻摘走他手中花冠,姽婳在他浑然未觉的那一瞬,抬头,凝眸看着他淡笑恍惚的神态,眸光微闪,猝然取来他编好的花冠,戴到了自己的长发上,弯眸冲他巧笑嫣然。

庄离缓缓伸手,指腹轻轻一触那张笑靥,如蜻蜓点水般颤点一下,深怕碰碎了一场虚幻的美梦,他的呼吸变得小心翼翼,徐徐探出的右手揽住了她的长发。

姽婳感觉他的右手在发颤,只是轻轻一揽,她的呼吸竟紧窒住了,朦胧夜色下,凝视他朦胧如醉的眼波,她终于敛了巧笑之态,莫名的紧张,感觉周遭的空气渐渐发烫,身子竟也随着他揽上长发的右手轻轻颤抖……他的吻已然飘落,唇齿一碰,齿尖轻咬即松,她全身起了一阵微微的战栗,心里突然涌来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是……微微发痒……忍不住仰了头,唇瓣微开,如悄然绽开的花蕾,无声地邀约他的吻渐渐深入,温柔而小心地含起蚌壳中孕育的珍珠!她的脑子里轰然作响,体内发出微妙而细碎的声音,像一蓬蓬的花在肆意绽放,他温柔而小心的吻竟让她开始有了渴望,浑身轻飘飘沾不着地面,她想撕毁这温柔轻飘且又虚渺的云,想让云层后的雷电闪现出来,来得更猛烈些!

偏襟小袄上,鸳鸯形的小小扣饰,松开了一粒,阿离的手,渐渐往下游移,由面颊抚摩到颈项,又颈项纤长的曲线往下滑,滑落在锁骨,渐渐的,游移到了衣领,解开了襟上第一粒扣饰……

入夜,凉风习习,吹送入怀,感觉胸口一凉,姽婳陡然一惊,神智清醒了几分,意识到阿离的手正沿着松开的襟口往胸口探来时,她心口狂跳,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即将被揭发般的,一阵慌乱,猝然猛力推开了他,直推得阿离往后一仰,跌倒在地上。

“……婳儿?!”意乱情迷之中遭心上人猛力一推,犹如兜头淋下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凉,跌坐在地上的庄离愕然看着她。

“我、我……”姽婳手足无措,十分慌乱,“时辰不早了,我、我得回去了!”慌乱中只丢下了这句话,她几乎是狼狈的、落荒而逃了!

“婳儿——”

阿离的呼唤声,被她远远的抛在了后面,此时落跑的她,怎样也料不到,这晚,是她与阿离……最后一次见面!隔了数年后,二人再见时,已恍若隔世,再也寻不回当初的……阿离……

若能有先知先觉,这世间怕就没有“后悔”二字了,她心中便也不会酿得黄连苦了……

“你,当真不后悔?”

那晚,落荒而逃的她,无处可容身,终是逃回了梅子姐的马车里,无处可倾诉,也终是冲着梅子姐倾诉:阿离想娶我,但、但他不知我、我是……男儿身,梅姐姐,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痛苦不堪,她几乎是冲着梅子姐哭着喊的: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伊心梅异常冷静的看着她,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唇边带着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冷笑,她缓缓开口道:“你与他,终究是会遭世人唾弃的,开了花也结不出果!不如……趁早分手?”

“不——”她恸哭,肝肠寸断,“没有阿离,我、我活不下去!”

“既然你连死的念头都有了,世俗眼光,又有何惧?”伊心梅目光往下移,落在自己的双手上,手心微微攥紧,紧握成拳头,却,隐住眼底的鄙夷、算计,语声异常轻柔:“不如……私奔吧!”

“私奔?!”心口突突一跳,姽婳霍地抬头,紧紧盯住梅子姐,眼中一丝希冀,“当真……可以吗?”

“男儿身的事,你既有口难言,姐姐就帮你点拨了他,他既为你相思成痴,又如何肯断了娶你的念头?你且放宽心,姐姐我自会帮你安排妥当,让你得偿如愿!”

梅子姐从没有那么耐心细致的、为他人着想过,以往她总以为梅子姐自私得有些刁钻刻薄,但如今,她是万分感激、感激梅子姐为她与阿离的事,如此费心,如此贴心!

“你先回家悄悄打点行囊,须瞒得令堂。”送姽婳回到家门口,伊心梅冲下了车的她,反复叮咛道:“三日后,子时,我会派马车来你家后门口,接你,去与他相见,而后,你与他,远走高飞!”

“梅子姐……”姽婳眼底满是不安与担忧,伊心梅却冲她笑,“放心,不会有事的。三日后,子时,小门外,不见不散!”

梅子姐冲她笑时的神态,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因为她笑得是如此开心,像是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又像是终能抛掉一个包袱累赘,梅子姐是发自内心的,冲她笑着,那一瞬,她湿了眼眶,模糊的视线中,遥送马车渐驶渐远……

“碧儿,代我送封书信给庄公子,约他三日后来见我,我自会送他与那个妖孽比翼双飞,飞得越远越好!永远莫再出现在我面前!”

将书信交付给贴身丫鬟碧儿,伊心梅看了看车厢小窗外,见姽婳仍痴痴站在家门口遥遥相送,她咬牙切齿的发笑,笑意渐冷时,啐了一口:“不知羞、不要脸的妖孽!若不是庄公子一贫如洗,哪还轮得到你这妖孽来与他双宿双飞!”

“小、小姐,您信中只说姽婳家中高堂不允二人婚事,瞧不起出身贫寒的画匠,万般阻挠,无奈才出此下策,相约三日后庄公子来见小姐您,由小姐做月老牵线,好叫这二人私奔了去……”自家小姐写这封书信时,丫鬟碧儿在旁看得真切,心中不禁纳闷,“小姐怎的不提这妖孽是男儿之身?若是庄公子与她私奔之后,才发觉……”

“那不是更好!到时候,那妖孽若遭抛弃,又丢了颜面回不得家,想不开时,还怕她不寻死去!”伊心梅巴不得姽婳永远消失,“妖孽也想风光出嫁?痴心妄想!她要自寻短见又怨得了谁去?这条死路是她自己选的!我只不过尽点绵薄之力送了她一程!何况……我得不到的,哪容得她坐享其成!”

“……小姐说的是!”

看小姐嫉恨得咬牙发笑的阴沉脸色,碧儿倏地噤声不语,只在心口打了个寒战,匆忙拿了书信,直奔郊外庄公子的暂居的茅庵……

三日光阴,弹指之间。

三日后,子时。

“嘎吱”微响,一扇后宅门,悄然开启,姽婳从门里闪出身来,背了只小小的行囊,站在胡同里,冲胡同口那边,翘首以盼。

焦急的等待中,她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蜷缩着身子躲在胡同阴暗的角落里。

子时已过,梅子姐仍未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忐忑、彷徨、焦急、不安,却,只能独自枯待着。

等了好久、好久……

天微微亮了,在寒露中冻得发抖的她两眼一亮,终于看到一辆马车绕到了胡同口,停了下来。她飞快奔迎上去,跑到马车前,急急唤了声:

“阿离!”

车厢上遮掩的那层布帘子微开,里头却只坐着梅子姐一个人,“庄公子来不了了!”说这话时,伊心梅的神色有些异常,似乎在隐瞒着什么。

“来不了?”姽婳脑子里轰然嗡响,心凉了半截,站在马车旁,仰着头,呆呆的看着车厢里坐的人儿,却未发觉她神色间的异样。

“好妹子,”伊心梅坐在车厢里,暗暗的光线,令她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情,语声却是从未有过的亲昵,“莫瞎猜,庄公子不来,是有不想委屈了你!”

“不想……委屈我?”姽婳仍是呆呆的,心里却已是一团乱麻——梅子姐定已告诉阿离她的真实身份,他是不想委屈了她?还是不想委屈了自己?

“是啊,不想委屈了妹子你!”伊心梅招招手,等她上了马车来,便很是亲密的,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妹子你可真是遇到了个良人,你的阿离,说要明媒正娶了你!让你堂堂正正当他的娘子呢!”

“明媒正娶?”姽婳彻底傻眼,犹如听到最荒谬的事,“他如何能将我明媒正娶?”男子之间成婚,岂非惊世骇俗?!自古以来,都不曾有过!阿离如何能……明媒正娶了她?就不怕遭世人戳脊梁骨,往后走大街也要被唾沫淹死,他就不怕……

“傻妹子!”伊心梅今日来是一口一个“妹子”叫得无比亲密,紧抓了她的手,不松开,只道:“明媒正娶又有何难?你不是与我还有婚约么?”

“与你?!”姽婳如坠云里雾里,呆呆的,由了梅子姐循循善诱:“啊呀,你我本属表亲,又订有娃娃亲,实是亲上加亲,倘若你我先成了亲,既可了却长辈心愿,又尽了孝道,况且——伊府是名门望户,嫁妆又岂能寒酸,少不得送一幢别业,你我便可从家中搬出,住到别业新宅之中,而后……”笑笑的,伊心梅将盘算好的计划,和盘托出:“而后你我依然以姐妹互称,一同随了庄公子……你我夫妻是假,但终归能瞒天过海,既遂了令堂心愿,不负孝道,又能名正言顺搬出家门,另立门户,你我姐妹二人再与庄公子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你是要我、要我先娶你,令爹娘放心后,摆脱束缚,另立门户,再与阿离……”姽婳听懂了梅子姐的话中之意,却不太明白,“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还要姐妹二人一同……与他相处?

“庄公子既不想让你成不孝之人,又不想委屈了你,‘私奔’终是遭世人所不容,浪迹天涯只怕也无立锥之地,倒不如瞒天过海,成就了好姻缘!”伊心梅竟当起了善心菩萨,似是只为他人着想,白白的牺牲了自己,“妹子放心,我不是与你争他,我只是当了个幌子,也好让你与他过上舒服的日子,不必私奔了再提心吊胆、整日躲躲藏藏……”

“这是……阿离的主意?”姽婳依旧的,心乱如麻。

“可不就是嘛!”伊心梅留意着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他是宁可托我下水,也不肯委屈了你呀!”

“你……都与他说清楚了?”阿离当真出了这主意,要这样瞒天过海,与男儿身的姽婳,今生相伴?——如是阿离接受了这个事实,仍处处为她着想,那她还能说什么呢?!

他能接受男儿身的姽婳,与她,已是万幸之事……

“自是说得万分清楚明白!”伊心梅见她已有几分动摇,忙道:“他不是送了你一对金镯么?你若是答应了,就将金镯分一只给姐姐我,再亲笔写一封书信,允了此计,他才能依计而行!”

“我、我……”心乱之时,姽婳仍隐隐觉出些破绽,总觉着这事似乎有哪里不大妥当……

“你什么你呀?”见她仍是吞吐迟疑,伊心梅倒是真个急了,“他都肯为你着想,你就不能为他着想?你若是执意与他私奔,他往后做人比做乌龟都不如,四处躲藏,避着官府眼线,你让他如何撑得住男儿颜面、活得出自尊?你当真自私无情,那我也无话可说了!”言毕,作势要驱逐姽婳下车,赌气离开,“从此你我分道扬镳!”

“哎?哎!”被梅子姐这一推搡,姽婳也慌了,“姐姐莫要生气!小妹岂是不通情理的人,怕只怕……委屈了姐姐你!”

“我有何委屈?”话说太快,觉出不妥时,伊心梅不由得有几分尴尬,又堆了笑急忙掩饰,“是!庄公子打心眼儿里只喜欢你一个,我夹在你与他之间,自个儿都觉不对味,若不是瞧在姐妹情分上,我哪能如此委屈了自己!唉!怪只怪我这人心太善,舍不下姐妹情分,你我今生成不了夫妻,做一辈子的好姐妹也是不错的!”说来却是肉麻,她心里头直犯恶心,颜面上却很是伤感,紧握着姽婳的手,胆子个很似姐妹情深般的,难舍难分。

“姐姐……”这段时间,若非梅子姐相助,她如何能与阿离再相见、再续缘?梅子姐肯为姐妹情分牺牲至此,她若再不知感激,当真是无情冷血了!以往种种不快,也在梅子姐掏心挖肺般的诚恳相助下,消融。

“谢谢你。”反握了一下伊心梅的手,她眼底含泪,却是万分感激,再不犹豫,由着梅子姐磨开墨、摊开纸,持起笔来,她亲笔写了封书信,将梅子姐与她二人的幸福交付给了阿离,又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镯,交到了梅子姐手中,“往后,阿离若是亏待了你,我也是不依的!”

这世道,男儿三妻四妾太过平常,从小耳濡目染的她,心底虽有个声音在抗争着想突破世俗枷锁,却终是突破不了姐妹情分的羁绊。

“情”字一物,害人不浅!

“三日后,等姐姐的好消息!”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伊心梅心如小鹿乱撞,接里那纸书信和那只金镯时,几分狂喜,险些喜形于色,怕被人瞧出破绽,一伺安排停当,她便催着姽婳下车,“妹子快些回家,莫要被二老发觉。快、快!回去吧!”

“三日后,婳儿盼着姐姐捎来佳音!”

几乎是被推下车来的,姽婳下了车,一步一回头,小小的胡同里,回荡着她轻颤的语声:三日后,婳儿盼着姐姐捎来佳音……

三日光阴,转眼已过。

三日后,又一个子时,姽婳在家中静静等待着、痴守着,直到——

“婳儿——快逃!快逃!”

那夜,子时,一大批官兵涌入她家中,嘈杂的声浪,惊扰了她,推门而出时,便看到娘亲死死抱住一位官兵的脚,冲她凄厉尖叫着:“婳儿——逃啊——快逃——”

“娘——”

眼睁睁的,看着官兵挥舞森森刀刃,一刀一刀的,砍在娘亲身上,看着猩红的血渍,飞溅在眼前……

娘亲和爹爹相继倒在了血泊之中……

骇然震惊的她,猝然疯也似的扑了出去,中途却被哑巴丫鬟生生拦住,连拖带拽,往后花园墙角边跑,墙根下破出的一个缺口,哑巴丫鬟将她推出去,用身子挡住了逃生的墙洞,也挡下了刺刀……

“少爷——快跑!快跑啊——”

哑巴原来不是哑巴,却为了姽婳,宁当哑巴,宁可舍命……

哑巴是第一个叫姽婳“少爷”的,这一声“少爷”却令她魂魄欲飞,心胆欲裂!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眼角睁裂,淌出了血泪,姽婳在凄寒的冬夜,亡命奔逃,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她唯一可去的,只有……

“阿离——”

郊外,茅庵幽幽,门扉半掩,门里却不见半个人影,人去茶冷,竟再也寻不到庄离身影,她几近崩溃,在凋零颓败的桃花林中疯狂找寻……

直到天明,她,带了满身伤泪,悄然回到城里,藏在围观的人群之中,看到遭官府查封的家,血洗一空,看到官府贴出的公文告示,才知是遭人举发,自己是当年死囚后裔、漏网之鱼的事,被揭发到了刑部,酷吏将家中仆人都下了大牢……

四处,都贴满了通缉令,如无家可归的丧犬,躲在常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污秽的角落,藏身到黑夜,她又如游魂般,穿梭在胡同之间,终是游荡到了伊府。

“哎呀——你、你……”伊府的门丁一见是她,却如见了鬼一般,连滚带爬逃进去,片刻之后,小门微开,伊心梅从门里走出。

“梅子……”

“姐”这个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苍白着脸,看着伊心梅如突然陌生了一般,那样鄙夷的看着她,带着嘲弄轻蔑的冷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还觉害人不够多?伯父伯母都被你害死了,你还有脸活着?”

“阿离……”她只说了这个名。

“阿离?”伊心梅冷笑,“别痴心妄想了!你家都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是个被官府朝廷通缉的重犯,他躲你都来不及!怎会再见你!”

“不……”心口破了个大洞般的,嗖嗖冷风直灌而入,她冷得直发颤,“让我见见他……”

“你以为他真能接受你的真实身份?”看着姽婳脸色由白转青,直到失了最后一丝血色,伊心梅才觉痛快,如甩一样肮脏的东西,嫌弃中带了不耐烦,连连甩帕道:“去去去!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孽,此生还想风光嫁人?真叫人笑掉大牙!”

“阿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忍住,咬了咬发白的下唇,直咬得滴出血来,她仍道:“让我见见他!”哪怕是最后一面,她要亲耳听他说……说不再迷恋她!

“他不想见你!这辈子都不想见你!你滚!有多远滚多远!”伊心梅手中甩出一物,狠狠砸到姽婳身上,“你死心吧!”话落,一个转身,砰然关上了小门。

一道门,冰冷冷的,隔了门里门外两个人,一个门里开心发笑,一个门外落魄失魂。

伊心梅甩出手、砸到她身上的,是一只金镯——断成两截的金镯,像是被利刃狠狠切断。

她从地上拾起断成两截的镯子,颤手捧着,泪溅掌心,却是点点猩红!

当伊家那扇小门再次开了道缝隙,门里的人悄然向门外窥探时,门外已空荡无人——姽婳走了。却,没有去远,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的她,沦落得如乞丐一般,蓬头垢脸、躲避着官府,饥寒交迫,拖着病体夜里游魂般的徘徊,奢望着或许能再遇见庄离……

直到年关,佳节岁炮齐鸣,那日良辰吉时,藏身胡同角落里的她,看到伊府张灯结彩、喜炮声声,看到伊心梅穿着红嫁衣、戴了凤冠、无比娇艳的,从门里被众星拱月般迎出,看到骑着骏马而来的新郎……

数月之后,再次见到庄离,他竟是披了新郎喜袍,领了一队浩荡的迎亲阵仗,意气风发、策马而来,伊府势利眼的老爷竟冲他哈腰点头、必恭必敬喊了声:“贝勒爷!”

“小婿见过岳丈!”

阿离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悦耳,阿离的笑容依然温暖迷人,却是隔得那样遥远,他的笑,已不属于她!

躲在阳光照不到胡同角落里,眼睁睁看着阿离迎伊府千金入了花轿,看着迎亲队列吹吹打打、浩浩荡荡穿街而过,听得街边有人羡慕、有人赞叹,她的心,痛如刀割!

最后一丝希冀,破灭!

入夜时,她独自去了河边,流干了泪,心如死灰,跃身下河,无边无际湿冷,包围着她,在冰冷的河水里半载半浮,渐渐失去神智。

再次醒来时,她却躺在了甲板上,这是一艘画舫,船娘带着浓郁的风尘味儿,唱着软哝小曲,见她幽然转醒,只问了她一句:“死过一次,前尘往事就抛了吧!活着,总还有点希望。你有没有尚未达成的心愿?”

心愿?耳边隐约回响着伊心梅冷冷嘲笑的声音,如一根尖锐的毒刺,扎到心口,已如死灰的心,骤然蹿起狂烈的火焰,灼红了苍白如死的双颊——

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孽,此生还想风光嫁人?

“有!姽婳今生还想嫁一次人!”

姽婳出嫁……

“无根之萍,不如,去风月楼吧,姿色颇佳、谈吐不俗,看你也不是寻常人家的,若是懂得琴棋书画,有个一技之长,去风月楼,总能混口饭吃的。”

船娘给她指了个方向,她便去了,许是与风月楼的嬷嬷有缘,她进楼时,竟被嬷嬷一眼相中,自此掩盖了身份,在楼中隐居,直到官府淡忘了、通缉令也沉入了箱底,再无人提及前尘往事……

三年之后——

京都风月楼里,出了位色艺双绝的“姽婳姑娘”。

“来了、来了——”

那日嬷嬷兴冲冲的奔来,冲她迭声喊道:“女儿啊,还记得前些日子你送给卓相公的那幅画么,卓相公在朋友里头显摆,恰巧贝勒爷也在,见了那张画,这人就急着追问来源,这下可好,把贝勒爷都给招上门了,女儿你可真有本事!”

“贝勒爷?哪位贝勒爷哪?”香味儿四逸的雅致斗室里,姽婳对着镜子梳妆,丰颊盈满光华,搽了胭脂,更是香艳流融。

“和硕贝勒!”嬷嬷眉飞色舞,“京城里头最有名的那位和硕贝勒,那可是一等一的人品相貌,还画得一手好画!甚是有才华!”

啪嗒!梳发的梳子掉在了地上,坐在镜子前的她浑身轻微震颤了一下,又飞快的,恢复镇定,转过身来,只淡淡的道了声“哦”。

“贝勒爷指名要见你呢!”嬷嬷惊异——风月楼里来了位贝勒爷已是莫大的荣幸,被贝勒爷指名要见,更是荣宠一身,这位干女儿怎的神色不变,还不慌不忙的道了句:“让他先等等,待我梳妆完毕,再出去。”

“哎?哎、哎!你快些、快些出来!”嬷嬷无奈,去转达了姽婳的家。候在小楼厅堂之中的贝勒也初时有些吃惊,却也耐着性子,在小楼里等候。

三个时辰过后,姽婳的那间房门才幽幽开启,她在楼上扶梯间,隔着纱帘屏风,往楼下厅堂里看,看到小楼中听曲儿的除了常客,还有两位公子:一位花心倜傥、正是卓相公;另一位衣饰华贵、颇有派头,却是仗势轻佻,在姑娘敬酒时,偏要人在盏沿吻上胭脂,沾得芳香再饮,放纵了酒色、带着纨绔子弟间熏陶浸淫的不良风气,放浪了形骸……

三年未见,再见时,他,已不是过去的阿离了!

这三年里,她曾夜夜梦见,阿离哭泣的眼,哭着质问她,为何偏是男儿之身,哭着步步走向河堤后,纵身一跃而下……

她总在噩梦之中惊叫着醒来,枕巾上潮湿一片,眼角犹有泪痕。

阿离怎会为他轻寻了短见?

阿离,早已死去!

在她心中,死去了……

娶伊府千金的是和硕贝勒……

听说这位贝勒爷是个私生子,寻亲到京城,认祖归宗,一跃成了万人之上、无比高贵的贝勒爷!

听说这位贝勒爷很是花心,流连万千花丛,放纵声色,却从不付半点真心,惹得京城姑娘个个心碎……

听说这位和硕贝勒与正福晋相敬如宾,只是这福晋脾气不小、心眼儿不大,管得宽泛,连丈夫在外面沾花惹草、招惹了哪就只狐狸精,她都要管,甚至把个府中唱曲儿的管“没”了……

和硕贝勒可真是放浪声名……

碎碎、迷离的眸光透过一帘轻纱,看着外面一派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景,朦胧的轻纱外,朦胧的景致,风月场里的笙歌酒色,束缚着她。

轻纱微拂,暗香浮动,一袭绮罗彩装的她如彩虹仙子带着无边的绮丽降落凡间,楼中赞叹声迭起,叮叮当当的价码签纷纷砸落银盘里,丫鬟顶在头上的盘子瞬间接满了竞标筹码,只为品一品红袖风韵,喜好渔色的阔家少爷、名门公子争相掏空了钱袋,千呼万换,才唤得风月楼中色艺冠绝的姽婳姑娘出场献舞,舞乱红袖,伴一曲汉乐府名歌,丝竹靡靡,一片绮丽。

“婳儿?!”

熟悉的呼唤入耳,舞步一滞,眼角余光瞄到了和硕贝勒震惊的表情,她暗自发笑——他,约莫是看清她的脸了……

果然,本是躺在万千花丛中、沾花惹草不亦乐乎的贝勒爷,霍地起身,推开了厅堂里挡着路的人,几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拽住她,目光惊急的,凝视在她脸上,许久、许久……

“你是……”他眼底分明有几分骇然。她却很是淡定,笑笑的看着他,道:“姽婳。”

话落,便感觉他窒息了一下,浑身微微发颤,在众人惊疑于他异样的神态举止时,他竟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冲上楼,踢开一间房门,入了房,砰的一声,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便被隔断在了房门外。

“急什么呀?”她吃吃的笑,在他抱她进房,急于求证什么时,她媚态流融、正如风月场的舞伎一般,迎合而上,双臂蛇般缠住了他,感觉他骤然停顿了一下呼吸,而后有灼烈的气息喷到颈项,看他眼中一丝迷乱时,她笑笑的,解开了衣裙罗带……

一道皎皎莹白之色劈入眼中,令人猛地窒息在那里,僵成了石块。

“公子,可是想要了我……这身子?”

窗前,光线淡淡,衣裙半褪的人儿,露出大片皎皎莹白的玉肌,一片猩红抹胸,却是松垮垮地挂着,裸了光滑而平坦的胸部……

砰——

小楼厅堂里的众人,忽又吃惊地看到,猴急冲进房里去的贝勒爷,忽又惊急的蹦了出来,像是被毒蜂扎到,一面惊急逃将出去,一面直道:“不不不——我认错人了!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在众人瞠目结舌之时,这位原本气焰嚣张、花心轻佻的和硕贝勒如急惊风,往脚下一抹油,一溜烟的逃出了小楼……

没有错过他看她裸露出胸膛时,骇然震惊的表情,还有一丝狼狈,如同不该触碰到禁区,不染断袖之癖的他,逃得极快,也极狼狈。

“我不是她?”她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好笑:她确实不是再是当年那个她,而他……

也不再是当年的阿离!

彼此、彼此!

和铄贝勒落荒而逃后,过了没几天,日日冲她抱怨着吓跑了贵客的嬷嬷,忽又兴冲冲跑来,神秘兮兮的,说有位庄公子想再与她见一面。

“庄公子?”姽婳“哧”的一笑,“不是贝勒爷了么?”

“这、这……”嬷嬷眼神闪烁不定,分明是有意帮人隐瞒身份,好再骗这干女儿出去与人相见。

约莫是上次太过失礼,他自个儿找了台阶下,又换了个“庄公子”的身份约见,这人,还不死心哪?

“不见!”姽婳一口回绝。

第二日,嬷嬷又来找她,“庄公子又来了,他非要再见你一面不可!”

还来?见她做什么?当面嘲弄?她已不是当年的雏鸟,哪会那么容易让这个男人得逞目的!

“不见!”

第三日,嬷嬷再来,“庄公子又、又来了,他说不论你开价多少,他就是想再见你一面……”

“不见!”

嬷嬷怏怏的去了,没多久又兴冲冲的来,说是庄公子往楼里堆金子来了,她神色淡漠,置若罔闻。

如此过了十日,楼里还真的堆起了座金山,闪花人眼,姑娘们咋舌惊叹,嬷嬷是急得上蹿下跳,“乖女儿,你就与他见上一面吧!”

“他堆了多少金子了?”姽婳躲在房里,隔着门问。

“一万两啊—— 一万两!”嬷嬷扯着嗓子冲门里喊。

“一万两……”她冷笑:京城里最红的头牌花魁也不值这价吧,庄公子可真“瞧得起”她!“告诉他,金子不必再堆了,若是诚心想来娶我,我便见他!”

“娶你?!”嬷嬷在门外变了嗓子,似是受惊不浅,却也无奈,将原话转达给了庄公子,对方一阵沉默,而后离开,数日都不再来。

但是,三日后——

“女儿啊——好消息!庄公子答应了,你快出来与他见上一面吧!”

嬷嬷的尖嗓子又响在门外。

门里的她却是一愣,“答应?他答应什么了?”

“庄公子说要娶你!”豪门子弟,砸得下金子、也做得出荒唐事,嬷嬷只感慨:阔老爷养小倌这风气,竟也感染到了豪门贵族。这是这“娶”字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铁定是将人悄悄纳进府里头,悄悄养起来,犹如——豪门花园里养的金丝雀。

“三日后,让他来见我。”

听门里的人沉默片刻,终于松了口,嬷嬷喜出望外,急忙转达给庄公子。

三日后,他早早便来了,也如愿再次见到了风月楼里的这位“姽婳姑娘”……

那晚,华灯初上。

京都的章台路上,红灯笼串串高挂,小楼前倚门卖笑的女子浓妆艳抹,甩甩手中香帕,那股子胭脂味儿,勾了人的魂儿!

风月楼,京都最大的一家歌舞坊,坐落于西郊,依山傍水,亭台楼阁,处处妙景。

今夜楼中,搭了一个彩台,台上丝竹靡靡,歌舞纷呈,台下圆桌张张,座无虚席。

楼上还有厢房套间,手面阔绰的公子们,被殷勤地请上二楼雅间,关了门、隔了花障,看那珠帘里歌女抱着琵琶半掩面,公子小酌几杯佳酿,雾里看花,酒不醉人人自醉,当真是好一派风花雪月!

二楼回廊拐角,扶梯缓步上来两个人——嬷嬷领着衣饰华贵的庄公子,走到二楼“兰”字号雅间,敲开房门,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房间里帷幔遮窗,自然光线幽暗,但陈设却是精致,琴案、棋枰、画架……厚厚的地毯上织着绚烂的花纹,一张镶了水晶片的八仙桌,几张酸枝椅子,一扇绢质屏风,彩色丝线在绢上巧绣春宫图,香炉上烟丝袅袅,暗香弥漫。一个轻纱薄凉的舞伎,轻歌曼舞,旁侧是吹拉弹唱的三个歌女。

八仙桌上摆了山珍海味,嬷嬷领着贵客入了座,左右便来了几个侍婢,殷勤斟酒、劝酒。

房中艳香流融,庄公子眯了眼,看轻纱薄凉的舞伎花枝乱颤、旋扭着灵蛇腰,酒色昏昏之际,一人敲门进来,俯耳小声说了几句。

“姽婳……姑娘来了?”说这句时,庄公子神色表情有些复杂,尤其是叫出“姑娘”二字时,他脸上有几分尴尬,却带了迫不及待的焦急目光,盯住了房门那头,目光中带着深深的疑惑和探究。

嘎吱——

房门开了,姽婳站在门外,未语先笑:“有劳庄公子久候,姽婳这厢有礼。”带着比女子更女子的绝妙风情,盈盈敛衽。

今晚的她,一番精心打扮,挽起那头乌黑长发梳以流云髻,缀金步摇,系藕色缎带,眉剪春山,点绛唇,双颊匀晕胭脂——淡雅如菊,清姿妙绝!

庄公子看得呆住,目光直直迎着款步入房来的她。

“乖女儿,好生款待庄公子!”

嬷嬷挥一挥帕,房中的闲杂人等识趣得很,跟随嬷嬷鱼贯而出,离开这房间时,顺手将房门带上。

房中,便只剩了庄公子与姽婳,二人幽室相处。

坐到庄公子身边,抬头,目光迎着他深深探究的眼神,她神色不变,淡然一笑,“公子为何如此执著?”

“你……”略一沉吟,庄公子道:“你的容貌,与我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

“哦?”略挑眉梢,她似笑非笑,“故人哪?莫非公子想在我身上寻故人的影子?”

“她、她……”庄公子涩然开口,“她是位姑娘。”

“如此说来,”眼底深处隐了几分冷意,她却是笑着说的,“倒是可惜了,可惜姽婳不是女儿身,不能如了公子的意!”轻慢的一笑,她起身作势欲走。

“且慢!”庄公子果然急了,顾不得许多,一把拽住她的长袖,强留住她,道:“别走!留下!”

“当日,逃走的人,不是我,是你!”霍地回头,她的目光带了分冷意,直直的、刺入他眼底。

“我、我……”他张了张嘴,讪讪道,“那日,是本公子唐突了佳人……”那日见了风月楼的“姽婳姑娘”,他本以为找到的是“婳儿”,谁知、谁知……

“看到我的身子,落荒而逃的男人,不是只有你一个。”

他说的是前几日的事,她说的却是三年前的事,二人各说各的,却都以为对方是在说自己想说的,“你逃也逃了,为何还来?”

“我、我……”他赧颜嗫嚅,“我想再见见你,你与她,真的、真的……好像!”目光流连在姽婳那张熟悉的容颜上,他的眼底有几分痴迷、表情里却挣扎出些许不确定和疑惑。

“你留恋的,只是这张脸?”长袖被拽住,姽婳顺势倒入他怀里,仰着脸,一点点靠近,感觉到他渐渐粗重的呼吸,喷在脸上,滚烫。

“婳儿……”

熟悉的呼唤入耳,她的眼底却染了几分悲凉,又飞快的以淡笑掩盖,在他的唇即将碰触到她的面颊时,她偏过脸,起身躲开了。

“婳儿!”他伸手,却抓了个空,手心空空的,怅然失落不经意的从脸上滑落,全落在她眼中,便笑笑的,似是随意而轻慢的问:“公子当真想娶了我?”

“……是。”答得有些迟疑,却见这位“姽婳姑娘”双微颦眉,似有不信,他又急忙道:“正是!庄某愿娶你入府,今后长相厮守!”

我发誓,今生定要娶你为妻!

三年前,阿离说这话时,眼神是如此坚定,而三年后,这位陌生了的庄公子,说着同样的话,眼底分明带着犹疑和探究,是想在她身上找寻他心中幻想的美好影子么?

“我若不答应呢?”她笑笑的看他,看他毫不犹豫的接道:“说吧,你要多少聘礼?贝勒府不缺钱花!”

“你都堆了一座金山给我……”纨绔子弟,品酒赏花,端的是花心无状!在他眼里,她与风尘女子有何区别?砸大把金钱,就可为所欲为……他不是阿离!阿离,果真死了!三年前,便已死去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缓缓踱步到窗前,语声幽幽,似无限怅然,在他微变了神色时,她回眸一笑,手中多了一物, “公子若诚心想娶我,不须金银之物,只要……”冲他稍稍晃动一下手中之物,她笑道:“只要公子能将此物复原,完好无缺的交还与我,我便允了公子!”

“这、这是……”一见她手中亮出的一只断作两截的金镯,他神色大变,霍地站起,疾步冲上去,伸手便想夺她手中金镯,姽婳却是笑笑的,松了手,断作两截的金镯从她手心里滑落,由敞开的窗口丢了出去,只听得“扑通”的水花飞溅声,风月楼前的那口荷塘荡了涟漪,镯子掉入荷塘,瞬间沉底。

“公子,请吧!”拂袖,下了逐客令,见他仍骇然圆睁着眼,那样不可思议的瞪着她,她轻笑如风,淡然自若的,转身离开,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瞬,她隐约听到他口中喃喃:“这不可能、不可能……”暗自冷笑,再不回头看他,她径自离开房间。

那夜,是她最后一次见这位……活着的庄公子。

脑海里,清晰记得他震惊无比的表情,在她亮出那两截断了的金镯时,他如遭雷噬的,苍白了脸,僵立在那里,浑身像是僵成了石块。

直到她回了自个房中,微掀窗帘,看他果真奔出楼外,狂奔到荷塘边,在岸上,痴痴的站了很久、很久,终是离开了,失魂落魄般的离开,夜色里渐去渐远的背影,颓然的,无限孤单落寞……

长夜冷寂,躺在床上的她,独自辗转,子时,忽听“吱咿”微响,房中两扇窗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牵拉着,徐徐敞开。习习晚风灌入室内,随风一同捎来的是一缕淡淡的菊花香。

心头似有预兆,她在床上坐起,愕然看到敞开的窗台上,赫然搁置了一盆“金狮曼舞”,花瓣风中摇曳,一缕淡渺轻烟游入窗内,在窗前逐渐聚拢成一个人影,人影晃动,她凝眸细看,失声惊呼:“庄公子?!”

轻烟幻化成人影,晃动在窗前的竟是庄公子,脸上带着凄凉和悲怆,依依不舍的“飘”在她的窗前,似有千言万语想与她倾诉,却只是凝视着她,那样深深的,凝视着她,直到人影变淡,夜风吹袭,如轻烟袅袅飘散……

阿离?!

她心口莫名一痛,披衣下床,站到窗前,眺望窗外,夜空中明月一点,惨淡的月光,照着楼前那口池塘,塘这水面似有淤泥浮现,随涟漪扩漾开来……

一晚难眠。

翌日,她心绪难宁,坐到琴案旁,抚琴时,拨乱了弦……

“姽婳姑娘、姽婳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嬷嬷细而急促的呼叫声,针般穿扎在耳内,琴声戛然而止。

“砰”地闯门声中,于二楼幽室抚琴的人儿微微抬头,却竟是眉眼带笑,不慌不忙地迎着嬷嬷闯进门来的急促身影,问道:“何事惊慌?”

“不、不好了——庄、庄公子……”

嬷嬷急喘,神色异常惶恐。

“庄公子?”姽婳姑娘闻得这人名,淡笑的神色变了变,忽又恢复正常,“这人……又来了?”

“来不了了!”嬷嬷尖着嗓门,凄厉哭嚎般地道:“庄公子死了——溺死在咱们风月楼外那口池塘里了!”

“死了?”

“崩”的一声,琴弦猝然断了一根。

暗自握拢了猛力扣弦时割伤的手指,姽婳徐徐起身,踱步至小窗口,遥对着楼外那口池塘,看几个龟公围在池塘边,似在打捞着什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仰头看向天空,在仰头的一瞬,眼底泛的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在顺着眼角滑落的一瞬,她伸手挽发,指尖微弹,弹落的那滴泪,悄然无声的,跌入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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