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本以为泪已流干,原以为再也不会为他落泪……
三年来,她努力着、拼命想忘却他,却,不断做着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变成了真正的女儿身,披上了新嫁衣,精心打扮了新娘妆容,脸上却只有平淡的表情。
喜炮响起,锣鼓喧天,她迈开坚定的脚步,笔直地往花轿那头走……
一步一步往前走,红嫁衣穿在身上有点沉,没有尽头的路在脚下蜿蜒,她拎起裙摆跑了起来,拼命往停了花轿的街对面跑去。
街面上的一块块青石板、在脚下飞快踩过,眼前有了亮光,明晃晃的光线里,一道朦胧的影子——穿着红袍的新郎站在花轿那头,微微侧过身来,把手伸向了她。
这新郎的眉目神态颇像阿离……
应是阿离……
是阿离!
迎着新郎邀请的手势,新娘的手也伸了出去,一点点地落向他的掌心。她飞奔着,一下子跑进了停着花轿的明亮光芒里,整个人没入光圈。
穿过光圈,仿佛跃在了半空的她,突然之间看清了眼前景致——悬崖、峭壁,呼啸的风从她耳边擦过,拎着婚纱裙摆的她往前一跃,竟然跳出了悬崖,落向万丈深渊……
“啊——”
惊呼一声,猛地睁开眼,姽婳这才发觉自己仍躺在莫离家中、那张豪华的新人床上,原来是她不知不觉睡着后,做了一场噩梦,梦到了前尘往事,梦到了曾经梦到过的那个……梦。
浑身冒了虚汗,她心有余悸地吁了口气,从床上坐起,看到内室的房门开着,小房间里却没有人。
下床来趿上鞋,穿着单衣的她晃到窗前,拉开窗帘,早晨明媚的阳光洒了进来,打开窗户深呼吸,外面鸟声啁啾,青草嫩绿,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嘎吱——
房门被人推开,莫离端着热腾腾、香喷喷的早点,走进房,带着温和的微笑,招呼道:“昨晚睡得好吗?我做了几碟小菜,熬了粥,来尝尝。”一边把端在手中的早点摆放到桌面上,一边掏出一封推荐信,落座后,他冲她笑道:“对了,还有份大礼要送给娘子——京都的举荐函,花了不少钱疏通关系,年后,我若能顺利入京为官,就会在京都购置房产,让你随我一同风光气派!”
举荐函拍在桌面上,姽婳却视若无睹,也未去细听他话里的意思,只看着桌上热腾腾的早点,八宝粥熬得很浓,香味入鼻,极是醇厚,定是熬了大半夜的……
君子远庖厨,他竟为她下厨亲自做了早点……
心头一暖,她头一回、觉得自己确实重获新生了,一切都是个崭新的开始,如今早初升的明媚太阳,如夫君端上桌来的喷香热腾的饭菜早点,幸福,如此简单,却也来得如此之快,她好想、好想……牢牢的、抓住眼前的幸福!
忘了吧!忘了前尘往事,只要抓住眼前的幸福,重获新生的她,要过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庄离不在了。
而莫离……莫离……
莫——离!
旋身,如小鸟般飞扑上前,她猝然扑入他怀中,仰脸,双唇往前轻轻一触……
她屏息,颤唇,小心翼翼地吻上来时,他整个人如遭电击,木然发怔,瞪着眼看她。她的脸放大在他眼前,有种怪异的感觉。一吻之后,她无言地与他互相凝视,那一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木然僵住的面容,突然有了裂纹,龟裂的痕迹蔓延在莫离脸上,姽婳吃惊地发觉他竟然在生气,从饭桌旁的椅上霍地站起,猝然推开了她。
“礼物还没送完,别忙着献吻!”眼中燃有怒焰,他瞪着她,极尽嘲讽,“我还可以花大笔的钱、最大限度地满足你,官夫人、住豪宅,风光气派!”
“什么?”她愕然,腾然又冻住了脸,有一种被他的目光刺得体无完肤的羞辱感,“我是在吻我的夫君,而不是钱!”为什么这一刻,她觉得他像极了那位“庄公子”,将她当作攀附虚荣的风尘女子一般看待……
“娘子,别把为夫想得太愚蠢,既不喜欢我,为什么吻我?”他反问。
“柳鸳儿”或许是为了逃避鸳鸯镇上对“疯女人”的流言蜚语,急于找人嫁了,离开小镇,但是,姽婳却不仅为此!
姽婳出嫁,偏找了个貌似庄离的和尚,如此仓促的决定出嫁,她不可能对个和尚动心!
“那你,为何娶了我?”她也不明白,原本以为他是贪图柳家的嫁妆及那几千两订金,而今看来,他并不缺钱——明知她不爱他,为何还来娶了她,还那么在意,她是否喜欢他?
“你还不明白?”莫离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我着迷于你,自是想将你纳为己有!”
着迷于她?
当日选莫离这小和尚为未来夫婿时,确也看出他着迷于她的美色,原以为只是个花心、不守清规的和尚,怎的……竟真个对她动心了?
“捉迷不说话?是我的礼物让你动心来吻我?”如同早已看穿她这个人,他唇边泛的笑,渐冷。
她哑然。不是因为爱,那是为什么呢?只因为他成了她的丈夫,而她想表示决心,表示一个做妻子的觉悟?这个吻的确变了味,而他的反应也不在她意料之中,轻浮的“莫离”不该有这样的反应,他的较真,让她无从适应,突然觉得,她似乎是在伤害他。
原本,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的……
“我不需要任何礼物了。”她摇头轻叹,“你是我的夫婿,我会努力做一个让你满意的娘子!”
本以为,不守清规的花花公子不会把心放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已经做好了成为他名义上的妻子的准备——达成一次出嫁心愿、逃离柳家后,独自乐个清闲,但,为什么成亲后,一切都变了呢?
他受伤的表情,犹如在她心湖扔下石头,激起波澜,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漠然的心境。
“已经准备好的礼物,你不想要也不行!”他的唇如坚冰、心如坚冰,搁下话来,转身就走。
砰!
关上小房间的门,隔绝她惊愕交错的目光,他用拳头抵住门板,低低发笑,“梅儿说得没错,你为钱抛弃恋人,也会为钱对不爱的人投怀送抱,满足了虚荣心,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吗?”
你是我的夫婿,我会努力做一个让你满意的娘子!
她还能做到怎样的程度来让他满意?
“真是值得期待啊!”拳头捶着门板,他咬牙发笑,笑得有些可怕。
滴答、滴答……
独处的小房间里,有滴漏的声音,沙漏里的流沙一点点往下漏,计量着时辰、也标志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是第几天了?
突然,他捂着胸口,缓缓蹲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从额际滑落。
良久之后,缓过一口气来,抬头,他看了看沙漏上细沙没过的立箭,隐隐意识到:他的时间,不多了!
听到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站到窗前的姽婳看到莫离从小楼里走出来,独自离开庄园别业,沿索桥去了峡川对岸,那里有一家小酒馆。她凝着脸色,转身走到桌前,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封举荐函。
目光在未开封口的信函上流连,突然,她感到一丝蹊跷:红泥印戳盖的是“京都递捕”,她与莫离却远在西关“聊”地,即使快马加鞭,这一晚之间,京都的信函怎么可能送达这里?
难道……他在隐瞒她什么?
目光在蜡封的信函封口停顿了一下,她终究没有打开这封信,只是将它搁或桌面,匆忙梳洗一下换上衣裙,随即出了门,离开府邸,奔着峡川两岸之间连接搭建的索桥走,过桥后,直奔不远处那家小酒馆。
顶着正午时分的太阳,一路走来,进了那家小酒馆,昏暗的光线一时让她难以适应。
小酒馆内,丝竹靡靡,有拉二胡的和唱曲儿的卖艺人,酒味儿混合着胭脂水粉的香味,宛如玩乐的窑子。
姽婳一进店门,里头静了一下,喝酒的男人们纷纷扭头看她,惊异一个打扮得挺体面的女子居然来这种场所,还是独自一人来的,更让他们感兴趣的是她的肤色相貌,异常白的肌肤、妖精似的容貌,有几个蠢动着想上前搭讪的,却被美人冷冷的神色,冻住了脚步。
适应了酒馆子里昏暗的光线后,姽婳的目光直直地指住一个方向——张张酒桌边,一圈喝酒的男人堆里,只有他置身于角落,没有大口喝酒也没有大声叫嚷,依旧十分优雅地持着杯盏,品味琼浆玉液。
她正想走过去,突然又顿住了脚步——他的身边有人,一个模样甜甜、细腰丰胸的少女,衣襟开着扣,暴露着大片胸部,竟然是个窑姐儿!
她僵在了门口,所有的人都奇怪地看着她,他身边的风尘女子翘着染有艳红蔻丹的指甲,也冲她指指点点,在他耳边笑说:“瞧,来了个稀罕客人呢!”
莫离抬头,略微瞄了一下门口,看到她时也不惊讶,依旧以玩笑似的口吻说:“那是我娘子。”
“娘子?”窑姐儿笑得前仰后翻,“公子,你可真爱开玩笑!若真是你娘子来了,你还能这么镇定地搂着我的腰?”说着,索性坐到他的大腿上,尽情发嗲。
看那两个人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僵在门口的她脸上都能刮下一层霜来。
“她真的是我娘子,不信,你看——”
放下酒盏打个响指,他召唤自家宠物似的,冲门口的她打出手势,笑得邪恶。
看来,这个花花公子又恢复了花心轻佻的本色!姽婳没有生气,他这个样子反而让她有了久违的熟悉感,加之莫离与那人本有几分相似的容貌,她仿佛又见到彼时来风月楼玩乐的“庄公子”,她走上前去,端起以往淡漠的态度,坐到这两个人的面前,连眼皮都不撩一下,直截了当地问:“京都递捕当真给你捎来了举荐函?你什么时候赴京?”
“手续还没办全,别急着来催我带你去京城享受荣华富贵。”由着窑姐儿坐到他大腿上,他只瞄着她,笑得揶揄,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挑衅,“来,先陪我喝酒!”
“抱歉,我不想喝酒。”套不出话,她起身想走。
咚!一只空杯子递到她面前,莫离一手勾搭着窑姐儿的细腰,一手揽住她的肩,不容许她擅自离开,“不喝酒也没关系,拿起酒杯,给我的这位刚认识的相好倒酒!”
看这两个人的动作神色,窑姐儿虽然听不太懂这二人的对话,却也明白了几分,十分有趣地瞄着姽婳,看这个被夫婿要求给“恋人”倒酒的娘子,会有什么反应。
姽婳盯着他,僵了片刻,冷笑出声:“你的品位还是那么低级!”话落,拨开揽在她肩上的那只手,起身就想走。
“别忘了,你也是我选来的女人。”反驳了她的话,他笑得光芒四射,温和而笑的容颜背后,冰冷如鬼魅的恶搞还在继续,“我认为自己的品位没那么差,你完全可以正视我的‘优点’和‘长处’!成为了我的娘子,你还想逃到哪儿去?尼姑庵?”
“不,是药铺子。”她冷冷地回敬,“我可以帮你预定郎中诊治,如果你能幸运染上花心病,我会给你送花,白菊花!”
“吃醋的女人真可怕!”他笑着,用手指抚摩窑姐儿的唇,虽然没去看她,戏谑的话语依旧是针对她说的,“下次想与我行周公之礼‘圆房’时,记得穿点东西,过分裸露就没了美感,隔着朦胧点的纱衣,我会如你所愿的。”
“不必!”她冷颜冷语,“留着精力去应付你新认识的相好吧!”
“假使我明日就带赴京享受荣华富贵呢?”凑到窑姐儿的耳边,以她听得到的声音,他笑着说,“知道吗,我的这位娘子她不爱我,却甘心嫁给我!你说她图的是什么?”
“公子年少才俊、富甲一方?!”窑姐儿惊得瞪大了眼,眼里似乎有许多金元宝在美妙地飘来荡去。
“莫离!”
姽婳刻意压低的声音里裹着某种危险预兆,他明明听出来了,却还是转过头来,看着她举起酒盏,往他脸上泼。可惜,她拿的是那只空杯子,里面没有被她事先斟上酒。他的脸上还是笑得那样揶揄,明知惹恼了她,仍不加收敛,依旧说着让她发冷的笑话,“娘子扔空弹的姿势真是美妙冻人!”啪啪,鼓掌两声。
“如果你想让我生气,那么,你已经做到了!”不爱,所以她可以对丈夫的花心漠然以待,但,她无法容忍被人如此奚落嘲笑,甚至以金钱来践踏她的自尊!
“娘子,我说错了什么话?”莫离无辜地眨眨眼,但是话中的意思分明表示他并没有说错一句话!
“你……”她噎了一口气,面色泛青。
“你不是说过‘你要做一个让我满意的娘子’吗?”他再次把那只空盏推到她面前,“现在,你该实践承诺。”
她明白他的意思:为丈夫刚刚勾搭来的恋人斟酒?好,她会让他满意的!
拎来酒坛子,霍然拍开泥印封口,她举高了酒坛子正想把整坛的酒往他头上倒,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追加一句:“我会尽早带你离开西关‘聊’地,我对你的好,你要记着!”
举酒坛子的手势一僵,瓶口流出的酒最终注入了杯中。
“娘子,你斟酒的姿势真像提线木偶!”木偶人的僵硬程度,还能完成倒酒的动作,值得他再次鼓掌。
砰然搁下酒坛子时,坛子里的酒水激烈震荡,溅到了衣裙上。她强压着心中的愤怒,在冷凝的表情崩溃之前,转身匆匆离开。
“她好象快要哭出来了!”窑姐儿看着那道匆匆离开的背影,寄予无限同情,“你可真不是一位温文君子!”
“我有温文的外衣。”端来那杯酒,在窑姐儿伸手来接时,他轻轻一推,连着酒盏一起摔碎在地上,然后,笑着问:“还有酒吗?”
那种笑,隐着几分邪恶,却让窑姐儿看得心口直跳,晕乎乎地起身转到柜台里,开了酒瓶为他斟酒,递上酒盏时,挑逗般摸了一下他的手背,咯咯发笑,“那么,剥开那层外衣,里面会是什么?”
“阎王的骷髅杖!”冷冷的一句笑言,让窑姐儿笑不出声。
“让她一个人走开,你不担心吗?”显然,窑姐儿对这位公子来了兴趣。
“她性子柔韧不易屈服于人,还用得着我去哄?”
他若无其事地端起酒盏,小啜一口,目光却从杯沿转出去,瞄向独自离开的人影,微微皱起了眉头。
姽婳没有离开酒馆子,而是绕着酒馆子侧门,一个人进了厨房水槽边,拧着巾帕,擦洗染在衣裙上的酒渍,裙布被她愤愤地搓揉在手中,仿佛这样做,心中所受的屈辱,能够冲刷掉一些。
水槽上,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她突然听到门口一丝异样的动静,霍地抬头,隐约看到门边有一道人影闪过,或许是店小二晃悠到厨房后头,她并没有在意,只是加快速度冲洗污垢。溅到酒液的裙子下摆拎了起来,微露着小腿,小肚腿上白如凝脂的肌肤、往上延伸的纤长柔韧的腿部曲线,一览无遗!
门口又有人影晃过,姽婳有所警觉,拧干裙子上的水渍,放下裙摆,疾步往外走。
刚刚转出厨房,一团黑影迎面而来,斜刺里竟然冲出四、五个酒气冲天的粗汉,狞笑着伸手抓向她。
“唔……”
口鼻被一块浸过麻沸散的布帕捂住,刺激性的气味冲上来,胸口发闷,脑子里一阵眩晕,姽婳来不及挣扎,整个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模糊了意识。
朦朦胧胧中,姽婳感觉到自己被那几个粗汉从酒馆子后门抬了出去,绕进一个肮脏的陋巷。
阳光照不到的陋巷里,阴冷幽暗,堆放了许多木箱子,空了的酒坛子滚落在地上,那几个醉鬼把绑来的人扛到这个僻静的陋巷,扔在了地上。
粗鲁地一扔,摔跌在地上的姽婳,胳膊肘压到墙角几个酒坛子砸裂了的瓦缸碎片上,划出几道血口子,疼痛刺激着昏沉的大脑,意识稍微清醒了些,她动了动手指头,感觉浑身麻痹,使不上劲。
“……救……命……”
她费力地张开嘴唇,呼救声却细若蚊鸣。围在她身边的几个醉鬼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起来。听不清他们的话,她心里却十分明白:这些人是在商量一个先后顺序,都想第一个来占她便宜,互不相让,起了争执。
危机迫在眉睫,她却只能倒在地上等待厄运降临,犹如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毫无反抗能力!
惊慌、焦虑、恐惧……心头犹如浇了火油,姽婳越是着急越是想不出任何办法脱险,目光乱转,猝然,她发现酒馆子的后门开了,有人从馆子里头走了出来,那一抹熟悉的身材轮廓,竟然是莫离!他一定是放心不下她,瞄着她往厨房那头去了,久久不见出来,才急着来找她的吧?
“莫……”
她急切地喊,吐出来的声音却破碎不堪。
似乎有着某种心灵感应,从酒馆子后门走出的莫离,竟然也绕进了这个陋巷。那几个争执中的醉鬼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他却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她,出人意料的是,发现自己的娘子被绑,危难之时,他却没有立刻冲上去救她,反而后退了几步,悄然藏身在空空的酒坛子堆放的阴影后面,默不作声,冷眼旁观。
他到底在想什么?快、快来救她呀!
惊愕交加,姽婳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躲到了一旁。这时,争吵声平息了,那几个人似乎商量出了结果,四个醉鬼退到一边,留下一个正在解裤子绳带,狞笑着俯身,向她伸出了罪恶的双手……
“不!不要——”
瞳孔紧缩,惊恐地看着对方狞笑着逐渐靠过来,姽婳使了浑身的力气挣扎呐喊。
“莫离——”
最后的一点希望,落在了躲于陋巷角落里的丈夫身上。
听到她的嘶喊声,莫离终于走了出来。
发觉陋巷里来了个不相干的外人,恶行遭人窥伺,醉鬼们凶相毕露,拔出匕首就想行凶,莫离却笑着冲他们打了个手势。这个手势,姽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突然之间,她停止了挣扎,整个人如遭雷殛,竟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瞪大了眼看着,看着她的夫君向那几个欺负她的人,洒出了一叠叠的银票,看着那些理应得到惩罚的歹人却如同获得奖赏一般,欣喜若狂地蹲在地上,争抢银票。
趁几个为非作歹的醉鬼在地上捡银票时,莫离不慌不忙地走到娘子身边,弯腰将她抱起,迟疑地问:“你……还好吗?”
“你做了什么?!”震惊到了极点、愤怒到了极点,她面色铁青浑身颤抖,如果有力气,她会推开他,甩个耳刮子让他清醒些。
“英雄救美。”他笑了笑,有些自嘲的意味,“看,金钱果然能够解决很多事!”
她怔了怔,突然盯着他,神色变得古怪。
“一个人出来多危险!”他对着她叹气,如同揽了一个包袱,非常无奈,“跟我回去。”
嘴里头虽然叹着气,他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小心地抱着她,稳步走着,顶着毒辣的日头,从小酒馆一路走向吊索桥,回到对岸山间那座府邸庄园。
回到小楼房中,将她安顿在床上,他坐在床前,没有离开。
“麻沸散的药性失效后,你就能自由走动。”他的脸上有一丝罕见的温柔,“闭上眼睡一觉吧!”
姽婳没有看到他脸上的温柔,她紧闭着眼,冷冷开口:“别再让我看到你的礼物,我不想知道你还能用钱买到什么!”她无法赞同他的做法,想到那些欺负她的人竟被他用钱来打发,她心中的气愤难以消除。
“你不是看到了,我已经送出第二份礼物——”不在意她赌气的行为,他依旧照着计划送出礼物,“你的人,是我赎回来的!”
对!那是“赎”,而不是“救”!
“好好休息。”
山间有风吹来,吹得小窗帘猎猎作响,他起身铺开一层薄被单,盖到她身上,看到她腮边贴了几缕汗湿的长发,伸手正想帮她撩开,手指却在半空僵了一僵,犹豫着,终究缩了回去,转身,默然走开。
听着房门关上的声音,躺在床上的人睁开眼,盯着帐边秆形烛台上燃的一盏烛光,脑海里不停地回想陋巷中发生的那幕情形,他向那些欺负她的歹徒洒银票时,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面对她的震惊与愤怒,他似乎一直在笑,笑得很古怪,似乎,很乐意看到她的这种反应!
喀啦——
房门一开,他又转了回来,手中似乎拿着药酒,走到床前,他握住她的手,皱了眉,“手上的皮都磨破了,流这么多血,不痛吗?”
她听得一怔,盯着自己的手,染在上面的……是她的血?!
他用药酒帮她擦拭了一下伤口,用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包裹着。“裹住伤口,就看不到了……”轻搂着她仍有些颤抖的身子,他在她耳边喃喃,“看不到……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些……”折磨她,竟然也会心痛,究竟是爱她多一点,还是恨她多一点?
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她的脑子里已经混乱不堪,“怎么办?我真的、真的……好想离开这里!”为什么,她越发感觉莫离像极了……庄公子!那个令她噩梦缠身般的庄公子,令她总想逃避的……庄公子!
“你,在哭吗?”摸到她脸上湿湿凉凉的泪水,莫离似乎在叹气。
被他这么一摸,凉气从指尖透来,没有丝毫温度,她浑身抖震一下。
“别多想了,喝点酒压压惊。”打开柜子,取来一瓶珍藏的佳酿,给她斟上一杯,他笑微微地把酒递过去。
这一刻,她的脑子里很乱,确实需要酒来定定神。接过他手中的酒盏,一口气喝下去,喝得急了,被烈性的酒液呛到,咳嗽不止,苍白的脸色却也泛了红,她突然感觉眼前模糊起来,所有的东西都朦朦胧胧隔着一层纱。
“怎么回事?”甩一甩头,脑子里的眩晕感却更加强烈,她纳闷:麻沸散的药性不是快过了么?
“你醉了。”人影晃近,恍惚看到夫君的脸,熟悉中透着陌生,陌生中却有些熟悉,每次看他的脸,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连同他脸上的笑,像是善意的,又像是邪恶的,却都让人看得失神。着了魔似的,她把手伸到他脸上,轻轻摸了一下,呵呵地笑,“我没有醉,我认得你!”
“认得?那么我是谁?”
温和含笑的声音,这声音听来真是熟悉!
“你是钱主!想把我当成风尘女子来救赎的钱主!”她真是醉了,连话也多了起来,“可我不是财奴!不是风尘之女!不是!不是——”
“你不是风尘女子,我明白。”非常明白!
“我也明白,你是我的夫君。”叹了口气,她闭着眼倒入他怀里,“我是你的娘子。”
又来了,圆房之事都被她当成了理应例行的公事,这就是为人妻子的觉悟?可笑的觉悟!
“咱们的夫妻关系,真是比螳螂还要和谐!”
“你不要……总是一再取笑我!”又叹了口气,靠在他身上,她反而觉得更冷。
醉了酒容易着凉,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他拥着她,双双躺在那张新人床上,吹熄了烛光,盖上同一床被子,各自枕着一个枕头,看着睡在身旁的她,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微微闪烁,眼底有黑色的漩涡盘旋着,是矛盾,也是挣扎,是爱,也有恨……
夜风吹来,碎花小窗帘哗啦啦飘飞,房间里很冷,被子里也很冷。
醉梦中的她,突然惊醒了——半开的小窗“喀啦”在响!
半夜,山风劲疾,旋入小窗口,吹起了半幅纱帐,她怵惕的往外张望,床侧栉妆台上,有一点异常的亮光,凝眸细看,才发现栉妆台上那面菱花镜折射了月光,镜面发着亮,原本覆盖在镜子上的那块半透明、绣有“金狮曼舞”花纹的薄纱,被风吹开,掀露出的镜面,斜对着小窗口、正对着新人床。
呼啦——
新人床上幽掩的一帘纱帐,被半敞的窗口送来的劲风回得倒卷而起,折射着月光的菱花镜子、恰巧照出了床上一抹影象……
她怔怔的看着那面镜子,耳朵里隐约回荡着出嫁那日、乘着花轿中途遭遇和尚拦轿,那和尚点着她的印堂之处、并未开口,她耳朵里却清晰“听”到一句话:见怪不怪,处变不惊!
此刻,看着那面镜子的她,脸上却布满惊骇——镜面照在新人床上,却,只照出了她的身影,她的丈夫分明躺在她身边,与她同床共眠,镜面上竟照不出他的影象!
往镜子里看,她身边的位置——床的内侧,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人!
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午夜梦回,她如活见鬼了一般,惊骇莫名,悄然掀开被子一角,伸手往烛台上摸索,摸到了火折子,“噗”的一声,擦亮火花,点燃了灯罩里那盏添着油的灯。
灯亮了,犀照的光芒,照亮了镜子表面,这一回,原本消失在镜子里的景象——床内侧半张棉被里、躺着沉沉入睡中的丈夫身形,又浮现在了镜面上,被犀照的灯光,照得无比清晰,落在镜面,呈现的景象,令她稍稍安心,忽而又觉落在镜子里的丈夫侧躺的半张面容,竟与阿离如此相似,那温和的眉目、端方儒雅,还有睡着时不自觉弯翘的嘴角……痴然看着灯光下发亮的镜子、和镜子里仿佛已与她共枕的那人儿,她不禁脱口呢喃了一声:“阿离……”
“叫我吗?”
枕边有人在说话,她浑身打了个激灵,霍地扭头,枕头旁赫然放大的一张脸,让她险些惊叫起来!
“干吗一副见鬼的表情?”他的目光转到她手中仍然握着的火折子,“睡不着?”
“没、没没……”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她慌忙放下火折子,捏着手心里的汗,“口渴,想起来喝些水。”
“口渴?”看得出她在极力掩饰、隐瞒着什么,他却不点破,泛在嘴角的笑,却笑得让人心惊肉跳,“不下床倒水喝,怎么反倒盯着那面镜子看?”
“突然又不渴了。太晚了,睡吧。”她拉起被子,盖住脸,平静了一下心情,忽又掀开被子问,“莫离,你家这处别业里,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脑子昏沉沉的,有一些凌乱的片段闪过,随着心头一丝恐惧的感觉涌起,她似乎在下意识地暗示自己,不要去回想来这里之前曾梦到……一个道姑误入此间后所发生的事。
那道姑像是在此间撞鬼了……像是……消失在这幢小楼里……
“没有什么事,睡吧。”目光略微扫过栉妆台上的菱花镜,发觉盖着那面镜子的那块薄纱已被风吹落,莫离面色微变,急忙吹熄了灯盏,他也拉起了被子,侧个身,背对着她。
刚才睡过一觉,酒精的作用消退,她躺在床上,盯着屋子上方的横梁,渐渐冷静下来,混乱了整个下午的头脑逐渐清晰,她缓缓坐起,转头,盯着枕边的丈夫。
啪!灯盏又被她点亮,灯光下,她的脸上有寒霜一片片地落下。
“又怎么了?”灯光刺眼,床上的他拉高了被子,蒙住脸,依旧背对着她。
“下午,”她的目光冻结成冰刃,刺向枕边的丈夫,“你对羞辱自己娘子的人,做了什么?!”
“给歹人银票,赎你的身!”
发觉身边人似有异常,莫离掀开被子,转过脸来,看她变了表情,猝然披衣下了床,瞪着他,他本是冲她笑的,笑着笑着,突然又变了表情,看着她羞愤痛苦的模样,他的脸上竟出现了两种表情,半边脸的神色也和她一样痛苦,半边脸却依然勾着笑,显露着内心的矛盾与挣扎。
爱与恨之间,缠绕、煎熬……
“赎我的身?!我是你的娘子,不是青楼里的伎子!”她气得浑身发抖,一步步往后退。
“你答应过我,要做一个令我满意的妻子,夫唱妇随,你怎么可以冲为夫抱怨?”他只在床上笑了笑,“我花钱赎你,还能花钱给你想要的一切,明日,天亮时,我再送你一份大礼,娘子可否消消气?”
她退到了墙角,闭上眼,捂住了耳朵。
“做一个让我满意的妻子——我真期待你明天的表现!”
搁下话来,硬了心肠不去看她痛苦的表情,他也起身下床,披了件外衣,进入小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独自在墙角站了很久,她缓缓走回到床前,缓缓蹲下,从床底下拉出封藏的一个首饰盒子,双手反复地抚摩,唇边有了一丝淡淡的笑,眼底却满是落寞。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只金镯,一只完好无损的金镯——阿离送的一对儿金镯,当日梅子姐拿走了一只,也还给她一只断作两截的金镯,而她自己的这只,一直小心收藏着,从未遗弃、从未划损!
她没有打开封藏好的、不曾被外人触碰的这只盒子,只拿着这只盒子,捡拾了栉妆台上飘落的那块天蚕丝织的薄纱,她往门口走,没有停顿,没有回头,没有带走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东西,只带着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决绝地离开!
突然,内室小房间的门悄然打开,莫离站在门口,看着她走出小楼外,他的嘴角勾了笑,像是料到了她离开,那抹笑容里带着一丝嘲弄、隐着一份诡秘……
房间里,碎花小窗帘飘飘曳曳,他走到窗前,从几米高的窗台边,跳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