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把她带到一处厢房，便道：“小姐请在房中更衣，奴婢告退。”说罢不等她答应转身便出了房间。

　　程素微知道这又是程心蕴的安排，皱着眉拿起桌上叠置的衣服，抖开一看，居然是套丫鬟衣裳，不禁冷笑了一声，甩下衣服推门而出，只见门外空荡荡的长廊哪里还有刚才那婢女的身影。

　　程素微不是真正的五岁小女孩，这样的幽深寂静，对这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来说，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她毫不犹豫地踏出房间，认定一个方向疾步而行。

　　在程素微眼里，程心蕴这样的手段不过是小女孩幼稚可笑的雕虫小技，顶多就是膈应一下她，她要真是穿着丫鬟的衣裳出了冯府的大门，明天恐怕全京师的人都会知道，礼部尚书冯正霖帮着嫡女和嫡孙女为难女婿家庶出的花边新闻了。哪怕她还穿着这一身羹汤淋漓的衣裳出去，丢脸的也不只是她本人，而是冯家还有程家！

　　看来自己拜陆颐真为师的事，真的是把她逼急了，才让她失了往常的水准。像之前乌鳢粥和玉容液的事件，她要再多干两回，自己怕也是会阴沟里翻船。

　　厢房离她的目的地——后花园尚算不远，但程素微腿短，等靠近池边假石山时已经有些喘息发汗了。

　　远处正屋里灯如白昼、人声鼎沸，水池这边却沉浸在寂寥的漆黑中。程素微小心翼翼藏在石山后，强抑着自己的喘息，紧张地盯着池边，生怕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因为她实在已经怕了，怕极了今生再错过他。

　　她很贪心的，这辈子除了要手刃仇人，还想要与他长相厮守。

　　近日京师天朗气清、阳光普照，回暖的水池池面上只结着薄薄的一层冰，甚至有部分已然解冻，露出了水面。这时，池边传来石头掉进水里的声音，程素微朝声音出处看去，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池边大石上，正漫不经心地抛着手中的小石子。

　　还好没有迟来一步！程素微狠狠地松了口气，目光变得越发锐利起来。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对他狠下杀手！

　　这时，一道黑影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引起了程素微的注意。她浑身一震，定睛打量起那刺客的背影，势要将刺客身上的特征牢牢记住。她咬着唇，忍住在刺客要下手之前将人惊走的冲动。她深知，她之所现在还能有机会来救他，都是因为对方的主人在暗处，她也在暗处。要是连她也暴露了身份，恐怕以后就不可能再给她机会救人了，说不定自身也难保。

　　就在这个时候，刺客出手了，只见他一记手刀把他劈昏，将人接住缓缓推入水中，然后飞快地撤离了现场。

　　程素微在他入水的那一刻，便觉得心脏都快要爆炸了。强忍着马上冲过去的冲动，怕刺客还呆在远处守候，直等到他像前世那样在池中被水呛醒，发出轻微又虚弱的呼救，她才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冰冷的水中。

　　前世她不会水，只能站在岸边大声呼救，等他被人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后来听人说他病了好几年，还落下了病根，一到天冷浑身骨头疼痛难忍，甚至到了难以下床的地步。她总在想，要是她会水，没让他在水里呆了那么长时间，或许他也就不会那么早死了吧！因此，万念俱灰的她费尽心思学会了游泳，为的只是弥补今日这段遗憾。

　　但程素微不幸错估了自己五岁身体的体能，哪怕前段时日一直听从陆颐真的吩咐勤练太极，但男孩的体重也不是她能支撑的。

　　半融化的池水尤其刺骨，她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仅仅靠着强韧的意志，好不容易才将半昏迷的他拖出了水池，等她自己爬上来，眼前便是阵阵发黑，脚步一歪，趴倒在他身上。

　　被程素微这么一撞，本来几欲昏过去的齐璟稍微恢复了一些神志。他动了动沉重的眼皮，迷蒙中只见到一朵盛开在白雪上的莲花以及一阵摄人心魄的体香。感觉到趴在他身上的人要起身离去，神志昏昏的他下意识紧紧攒住了那人冰冷柔弱的手，便沉入了渊黑之中。

　　另一边厢，听见婢女回报程素微消失在厢房中的事后，程心蕴顿时有些心神不宁。冯氏察觉异样，追问之下，才知道她并不仅仅只在宴席上使人伤了庶妹，还如此鲁莽地给程素微设套，不禁责备了她几句，让她借口出去陪伴庶妹，马上将人找回来，最好别让宾客看见她狼狈的样子。

　　程心蕴这才有些不甘不愿地出了屋，指使几名丫鬟朝各处找去，自己则跑到后花园散心去了。

　　不料刚走到水池边，便发现程素微浑身湿漉漉地从一个躺在地上的人身上爬起来，似乎想要离开，却被那人紧紧攒住了手腕。

　　程心蕴再看那地上躺着的人，不是璟皇子还是哪个！不由得眼珠子一转，狞笑着高声叫了起来，“救命啊，快来人啦，璟皇子落水了！”

　　璟皇子落水了！

　　程心蕴的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瞬间轰动了整个冯府，须臾便见呼啦啦一大群人从正屋中闹哄哄地跑了出来，有叫拿火炉的、有叫拿棉被衣服的，还有人高声吩咐去找太医，不过十数息时间便来到了事发之地。

　　程素微刚才正要呼叫，忽然听见程心蕴的声音，本来就冷得浑身发抖，现下心情更是糟糕透了。她可不信程心蕴会这样好心。

　　齐璿是最先到达的人之一，一眼认出了那个被齐璟抓着手不放的女孩便是程家的庶出四小姐，娇小的她浑身湿透，身体正在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脸上的面纱早就不翼而飞了，如雪般苍白的肤色上一道如莲花般的疤痕印记，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显出一分尤其艳丽的红，本该是楚楚可怜的她，莹润的双目如同泡过冰水一般的冷冽，拒人于千里之外。

　　齐璿低头看向攒着她不放的手，心中微微一紧，转头吩咐随从：“快把璟皇子抱到屋里取暖。”

　　随从应了一声，走过去用披风裹住齐璟，正要把他的手掰开，不料齐璟似是认定了似的，怎么掰也掰不开，随从恐伤了两人，不由为难地看向齐璿。

　　齐璿眉头紧皱，正要开口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时，他身后的程心蕴忽然幽幽地道：“四妹妹，你这是做了什么惹到了璟皇子？为何他昏倒了仍要抓着你不放？唉，四妹妹，你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经她这么一说，在场的众人不由得齐齐盯向了一言不发的程素微，程子翰一见是与自己庶女有关，立马高声怒喝道：“快说！是不是你这个逆女将璟皇子推下水的？”

　　程素微没有回话，只是默默低头看着那只紧攒着自己的手。她生身父亲对她的信任，尚且还不如这个对自己目露嫌恶的人呢。所以啊，这样的你，哪怕要与全天下人为敌，哪怕逆天改命，都要今生站在你的身边，无论你身处哪个位置，泥泞抑或深渊，无怨无悔。

　　齐璿看着她不顾父亲的怒骂笑了起来。眼中坚冰顷刻间消融，笑得是那样温柔，那样缱绻，那样坚定，那复杂多变的眼神，轻轻地慑了他的心神一下。

　　程心蕴见她不应，又步步紧逼、连声追问：“四妹妹，姐姐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但你为什么偏不肯告诉我们原因呢？你刚才不是早早离席去更衣了吗？为何会忽然跑到这僻静的池边，又怎么遇上璟皇子的？妹妹不说出来，姐姐怎么帮你洗脱嫌疑？”

　　程心蕴这么一深入剖析，众人脸色都纷纷显出异色来。程子翰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更是面色难看极了，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程心蕴看着心中得意极了，心道：你不是要去更衣吗，谁叫你跑出去的，你就算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是丫鬟给你准备了婢女的衣服然后就留下你一个跑了，也没有人会相信。才五岁就跑去勾引皇子，勾引不成还把人推下水，哈哈，这名声比丑女还不好听。

　　见齐璿一直看着她，程心蕴羞涩地避了避，对他娇声道：“璿殿下，我妹妹是无辜的，求你帮帮她吧！”

　　齐璿看着娇艳欲滴的程心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豫，见水边极冷，不由得替身形单薄的程素微担忧起来。

　　“现在真相未明，皇弟又昏迷未醒，这里寒冷刺骨，旁的暂且不理，先将人抬回屋里再说吧。”又将身上披风解下，披到程素微身上，却被她躲了开去，无奈温声道：“程小姐，得劳烦你跟着走一趟了。”

　　程心蕴见齐璿对丑陋不堪的庶妹呵护有嘉，反倒对自己爱理不理，心头闪过一丝不悦。从来就没有男孩子敢用这种态度来对她！都是那个贱人的错！她不会让她好过的！

　　程素微听话地跟在抱起齐璟的随从身边，又低头看向那抓着自己的手，眼中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