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璟是被碧纱橱外尖细的女声吵醒的，博闻强记的他一下便认出是冯正霖嫡出外孙女的声音，是了，好像就是程素微的姐姐。
他还没来得及回忆刚才那个梦，便皱着眉头从矮榻上坐了起来，不动声息地听取外头的动静。
“爹爹，妹妹现在怎么样了？”程心蕴假意抽泣问，“我一大早便听人说妹妹昨夜急病险些不治，真是好生吓人！都怪我，若我那时陪在妹妹身边，说不定妹妹就不会有事了。”
程心蕴已经打听到消息，竟是程素微救了璟皇子，成了他的救命恩人，真是恨得她险些咬碎了银牙。怎么就让她遇着这等好事了呢？
“不要自责了，你妹妹病情已经稳定了，这里终究是靠着前院，你和你娘不方便久留，都回去吧。”程子翰道。
冯氏道：“夫君既然如此说，那把素微留在这里是否有些不妥？”
“爹爹，要不，让心蕴留下来照顾妹妹吧！心蕴实在是不放心。”
程子翰劳累了大半夜，已经很是疲累，见两人纠缠便道：“她年纪尚幼，且还在病中，哪里顾忌得那么多，况且还有我在呢，都回后院去罢。”
“那好吧，但夫君别太劳累了，快去歇息一阵吧。”
齐璟听着两人的声音来到门边，咿呀一声门开了，却听见程心蕴软着声线叫道：“心蕴见过璿殿下。”
齐璟只听人声不见人影，本就对声音特别敏感，这时程心蕴的声线变化又尤为突出，当下不禁冷笑，回想起祝寿时程素微看他的眼神，蓦地暗感不悦，只道这程家姐妹真是血脉相连，连心机都如出一撤。
齐璿没有给予回应，只是对着冯氏平和地回礼一句，便听见两女出门离去的声音。
这时，程子翰问：“璿殿下可是来探视璟殿下的？”
“正是。”
程子翰昨夜焦头烂额，哪里顾得着齐璟去了哪儿，当下有些惶恐地道：“璟殿下醒来后、在下半夜已经离去，现在是小女在此养病，微臣实在不知璟殿下去了何处。”
“无妨，等会我再去问问。不知程小姐病情如何？”齐璿问。其实他早已得知齐璟不在这里，但听闻那目光冷淡的女孩子昨夜差点急病不治，便想来看看她的情形，只是碍于身份，不好言明罢了。
这时得知程素微已经稳定下来，齐璿不好再逗留，且记挂着一声不吭就不见了影踪的齐璟，便携同要回去休歇的程子翰一起出了屋子。
他们这么一走，屋子便只剩下齐璟和程素微二人了。
等齐璟醒过味儿来时，不由得浑身一僵，急忙从矮榻处起来，略整理了一下仪表，想要从碧纱橱另一面通往屋外的正门离开。不料刚走了两步，便听见另一边厢的程素微发出低弱而痛苦的啜泣声来。
齐璟离去的脚步猛然顿住，伸向正门的脚步一歪，身子便先于意识朝着落地纱窗那头，与程素微房间相通的侧门走了过去。
刚推开那扇门，啜泣顿时清晰了好些，那哭声中的凄酸绝望之意惹得齐璟的心都揪了起来。
到底是什么伤心事，让她哭成这样？齐璟隐隐约约还听见她在梦呓，好奇心作怪之下，轻步凑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听清对方梦呓的话时，便只觉得身上有数十万只蚂蚁在啮咬着他似的，通身麻痒难耐，那痒意直入心间，连同呼吸心跳都变得急促起来。
她真的在做梦吗？假装的吧？
齐璟忍不住用力推了推程素微，只是对方仍然紧闭双眼陷入梦魇之中，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未已便见枕上湿了一片。
她嘴上还在重复呢喃着那句话——
“不要死……我不要你死……齐璟、齐璟……”
她真的是在叫自己的名字！齐璟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禁心乱如麻，他站在她的床边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声音才逐渐弱了下去。
程素微被魇住了，又梦见上辈子的事。那时程心蕴正好要出嫁了，她跑过来找程素微，要求把她的嫁衣让给她，她说“反正你都要守望门寡了，你那身嫁衣放着也没用给了我正好”，又说“我喜欢你做的嫁衣，绣的那么精致，穿着出嫁的话将来我和殿下一定会夫妻和睦、白头偕老的，不过这腰身粗了，你今晚把它改好了明天送来给我”……
等她忍着心酸把嫁衣赶制出来送到程心蕴面前，她却说这身嫁衣不吉利，又嫌弃太过素净不够华丽，当着她的面把它剪了个稀烂。那天，心若死灰的她捧着那身嫁衣的碎片，哭得肝肠寸断，要不是花瑞看得太紧，她恐怕已经忍不住随着他去了……
不，这些已经过去了，她不会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她已经受够了一味忍让，这一世，她要守护那身嫁衣，守护那个承诺和那个人！
程素微从梦魇中清醒过来，还没来得及掩藏眼中凛冽冰寒的杀意，便发现有个人站在床边，心下一惊，眨眼间便收敛了所有的神色。等看清是齐璟，不由松了口气，换了虚弱疑惑的表情问：“璟殿下，你醒了？我这是在哪里？”
齐璟敏锐地感觉到她眸中强烈的杀气，神志顿时警醒过来——她该死的只有五岁！五岁会有这样的神情吗？他敢肯定、笃定且确定，他刚才绝对在她身上感觉到了杀气，含着冤屈怨愤的杀气。
齐璟冷然道：“你到底是谁？”
程素微面色一白，忍不住咳嗽了起来。齐璟这才想起对方大病初醒，还该死的救过自己。
“要不要喝点水？”
程素微缓了口气，眨了眨眼睛问：“可以吗？”
齐璟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帮她倒了杯水，递到她面前，生硬地道：“没有热水了，你将就着喝。”
程素微眼底的笑意转瞬即逝，下一刻她委屈地道：“我、我没力气，殿下可不可以扶……”
齐璟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却不期然想起了之前她衣领敞露的样子，断然拒绝道：“不行那就别喝了。”
程素微乖巧垂眸。
“好。”
齐璟明知道这个看似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实际上是个心机沉重的人精，可不知为什么，见她装出这副低眉顺目的模样，自己就有些狠不下心肠来。罢了，反正了结了这次的恩情，他们大概也不会再有相见之时了，就容忍她对自己耍一次心机又如何？
“把被子裹好。”齐璟冷声道。
程素微闻言愣了一愣，还是依言做了，等裹好身上的锦被，齐璟竟黑着脸朝她走了过来，俯下身子双手一探，便将她扶了起来。
齐璟只觉得双手上的触感又软又暖，一靠近，便有股好闻的浅香不停撩拨他的鼻尖，弄得他鼻子痒痒的，心尖麻麻的，浑身不得劲，于是还没等程素微靠好，便匆匆撒了手，迅速离开床边好几步远。
程素微没料到他有此一着，浑身虚软无力的她，身子一软便向后仰倒，头狠狠地磕了一下床柱，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齐璟一惊，连忙过去重新将人扶稳，便见程素微抬起水润润的眸子盯着他，哑声道：“璟殿下，我是真的一点力气也发不出来。”
齐璟耳尖轻红没有应声，扶她靠好后，便将水杯递到她唇边。见她安静地囫囵把水喝干，便又去给她倒了一杯。
这样一喂一喝，房中渐渐弥漫着一种和谐静好的气氛。
程素微喝了好几杯水，才觉得喉咙尖锐的干涸好了些许，见齐璟还要给她倒水，目中不禁漾起粼粼柔光，轻声道：“有劳璟殿下了，我已经好多了。”
被她这一望，齐璟身子僵了一僵，目光渐渐变得冰冷，带着一丝轻蔑与讥诮：“你，救了我……”
程素微没有应声，目中璀璨柔光因触及他的目光而缓缓失色，平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想要什么样的报答？”齐璟道，“只要是我可以做到的，无论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齐璟双眼冷冽逼人，嘴角却漫上温柔的笑容，“什么都可以，哪怕是，你要我日后娶你做正妻，都可以。”
程素微瞳孔缩了缩，上一世他们根本没有在这里相遇，他也从未问过她这样一番话，他是在试探她吗？得出结论的一瞬间，她心底惶然无助。
“你说话！”齐璟冷然道。
程素微道：“我不需要报答的。”
“你的意思是要本殿下一直欠着你的恩情？不想两清，要纠缠本殿下一辈子？”齐璟眯着的眼中迸发出一丝危险的意味。
程素微脸色苍白，艰难地摇了摇头，低声道：“璟殿下误会了，既然非要提什么报答的话，那小女有一个要求。”
齐璟的心微微一提，不动声息地道：“说。”
“小女外祖父一家是冯老大人的家生子，若是他们有幸求得冯老大人开恩脱籍，恳请璟殿下庇护他们一家，不需要太久，五年，可以吗？”
齐璟没料到她居然会提这样的要求，过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可以”，说完就要转身离开，却被程素微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