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沉默让人十分煎熬,程素微跟在齐璟身后又走了约莫七八里路。
那路可不是城内那平坦的青石板路,哪怕是官道,也不过是用砂石压平,偶尔还会有乱石草堆什么的,对于前世到今生都从未走过这样远路的程素微来说,委实太过难行了。一双稚嫩的小脚也渐渐被磨出水泡,咬牙走出几里路,脚上的水泡都被磨破了,每走一步都是阵阵钻心的痛。可程素微不敢声张,不敢提出要停下来休息,她只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才不至于再惹他不快。
齐璟感觉到身后的人儿越走越慢,他知道她快要熬不住了,可是他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让她休息,她就再也走不动路了。这虽是官道,但也是荒郊野岭,可是有豺狼野兽出没的,他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可是,当程素微脚下一软,被路旁的石子绊倒,却仍然一声不吭地再次爬起来前行,甚至连一滴泪都没有留下来的时候,齐璟感觉自己的铁石心肠要完了。
他平生第一次向人屈下膝盖,只为了要向那个人展露他宽阔可依靠的后背。
程素微愣愣地看着齐璟背过身弯下腰来,对她道:“上来,我背你。”
面对毫不犹豫背向自己的齐璟,在那一瞬间,鼻根传来难以自抑的酸意,前世他死时的哀痛绝望、被虐杀时的恐惧怨恨以及今生的孤独彷徨,尽数化作委屈的泪水,呜咽一声趴在了齐璟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痛哭出声。
齐璟感受着背上那一片逐渐扩大的湿润,动了动唇,黑夜中那双眼睛迸发出浩瀚璀璨的星光,只是一瞬间便又黯然了下去。
“行了,随便哭一哭就好,可别哭得太起劲把野兽都给招来了。”像是配合他的话一般,他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阵狼嚎。
背上的人儿哭声猛地收了一收,甜糯的声音带着鼻音,染上了一丝惊慌:“是、是狼叫吗?不、不会真的是被我招来的吧?咱们快跑吧!”说完,她才发现自己正死死搂着齐璟,不禁面红耳赤,刚想要松开他,却被他一手抓住了环在他脖子上的手。
遇上这样可怕的事,齐璟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笑,他忍了忍要从心底漫上嘴唇的笑意,问:“你的脚还能跑?”不等她回应,把手里的火把塞到程素微手上,“把火把拿好,我背着你跑。放心,听声音那狼在几个山头之外,离咱们还远着呢。”
说完又忍不住补了一句,“它听不见你哭。”
程素微没有看见此时此刻齐璟的表情,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前世的齐璟好像又回来了。
她忍不住趴在齐璟的背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心境变得前所未有的平和,浓浓的睡意袭来,不一会儿便在他背上熟睡。
璟哥哥,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齐璟背着程素微慢慢沿着官道回城,没一会儿,程素微手一垂,火把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齐璟一惊,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忙偏头向后查看究竟,只是很快便听到程素微在他背上发出轻微而可爱的鼾声。见她只是睡着了,他松了口气,失笑地摇了摇头。
丢了火把的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摸黑前进了,还好没走多久,天色便渐渐亮了起来,又走了一阵,终于远远看见城门楼。可不知为何,他竟有些不愿意上前。
许是狂欢了一夜的缘故,今早进出城门的人稀稀落落的,走得近了,他才看见一名女子牵着马笑盈盈地站在门楼前,此时正朝他熟稔地招手……
程素微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回到了家中,身边有花瑞在照顾自己,脚上的伤口都处理过了。
花瑞见她醒来,激动地抹着泪道:“小姐,你终于醒啦!担心死奴婢了!你脚上的伤痛不痛?”
“不痛了。”程素微没看到齐璟心下有些失望,问:“花瑞,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是陆先生把你找回来的啊。”花瑞答道,“小姐都不记得了吗?陆先生说你和三老爷他们走散了,一路随着人潮跑到了城西,因为不认识路一直四处游荡,险些碰到了人贩子,幸好被陆先生撞见把你带回来了。”
“师父她是,这么说的?”程素微愣住了,差点以为自己在破宅子里被齐璟所救的事都是自己做的美梦,还好一切细节和对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足以证明一切都不是梦。她睡着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见程素微要掀开锦被下床,花瑞连忙制止:“小姐,你要好好养伤别下床,你要做什么事告诉奴婢就好。”
“我想去见师父呢。”程素微摆摆手笑道:“我只是伤了脚,又不是起不来床,况且只是小伤小痛,你别太紧张。”
花瑞无奈只好扶她起来,为她梳洗穿衣。正要出门,外头的丫鬟却道陆颐真来了。
陆颐真款步而至,笑问:“这是要去哪里啊?”
程素微让花瑞为陆颐真上茶,说:“正要去给师父请安呢。”
“看来咱们心有灵犀。”陆颐真坐下来道:“你脚上的伤怎么样?”
“多谢师父关心,上了药,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花瑞出门去小灶上煮茶,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程素微才问:“师父,昨晚的事到底……”
陆颐真摇了摇头:“花瑞她们告诉你的,你只当那便是事实就好。”
她明白的,这样的处理方式,其实对她和他都好。哪怕两人现在年纪还小,但两人毕竟在外面独处了一夜,人言可畏。
“那——”他怎么办?他为了救她,被拖在城外彻夜未归,皇帝会处罚他的吧!话到嘴边,她又吞了回去。对陆颐真谈及齐璟,她委实难以启齿。想到当时是陆颐真把他带到破宅去,又故意牵走了马,她忽然有些不确定,陆颐真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不过无论如何,总归是陆颐真救了她。不然,她今日也不可能安坐家中。想到这里,程素微毕恭毕敬地向陆颐真作揖。
“多谢师父救了徒儿。”
陆颐真摆摆手:“乖徒儿,为师要走了。”
“什么?!”程素微对陆颐真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吃惊不已,同时也是万分不舍,“师父,你要走了?你,你还会回来吗?”
陆颐真扑哧一笑:“傻徒儿,想什么呢,为师当然还会回来啊!”
程素微这才舒了口气,听见陆颐真道:“开春之后,痘疮疫症没有得到遏制,反而增加了许多病人,看趋势有向全国蔓延的迹象。为师要出去行医,想来没有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了。”
程素微闻言脸色也随之凝重了起来,“师父出门在外,要处处小心。师父什么时候出发?让素微亲自为您整理行装吧!”
“有你这么孝顺的徒儿,为师很欣慰。”陆颐真摸了摸程素微的脑袋,“为师离开的这段日子,没办法教导你了,你只能自学。不过我已经给你和心蕴分别准备了书籍,你可要好好用功。”
程素微点了点头:“素微谨遵师父教诲。”
“为师明天就出发了,为师会很想念徒儿做的美食的!”
“啊?走得这么急吗?”程素微有些吃惊,但心知道陆颐真一贯决定下来的事不会改变,只好依依不舍地道,“既然如此,那今夜素微就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为师父好好践行吧!”
陆颐真忽然辞行,让程家上下都有些措手不及。程子翰一想起此前齐珩食物相克险些夭折的事就心有余悸,赶忙向冯正霖汇报,请他将此事上达天听。
皇帝得知后不禁对冯正霖笑道:“你们啊你们,都快成惊弓之鸟啦!还劳冯爱卿辛苦亲自进宫一趟禀报此事,你们莫非都忘了不成?朕可是给程素微赐了御内行走令牌,以后这种事,让她进宫禀报即可。”
程子翰或许是一时心急把程素微有御内行走令牌的事给忘了,但冯正霖这个老江湖又怎么可能会忘。他只是不希望皇帝把她看得太重,以至于把程心蕴给忘记罢了。
“臣遵旨。”
程素微接待完前来探望她的齐玥瑶,又忙着为陆颐真准备践行的晚餐,另一边的冯氏却是头一次对程心蕴发火。
“那个庶女失踪的事是你做的吧?除夕夜的事,我帮你摆平了,这才过了半个月,你又弄出事来!我不是早就叮嘱过你,让你别管那庶女!别管那庶女!我自会有办法处置她的。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程心蕴本不想承认,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了那口冤屈之气,这时再被冯氏责骂,终于忍不住爆发地哭诉道:“娘,都等多久了,你总是让女儿等、等、等,我都被她欺负到头上来了。只要一想到她把我的东西都抢走了,我就吃不安、睡不稳……娘,我不甘心,明明我才是最贵重的嫡女,明明我长得比她漂亮、比她聪明,为什么偏偏那些人就像是瞎了眼一样看不见我的好?我实在等不了了!我要杀了她,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