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微抻直两只袖子看了一眼,粲然一笑:“咦?袖子的确是长了些。不过不用劳烦你了,我屋里的花瑞会些针线,回头我让她改了就行。”
针线上人闻言脸色一紧,连忙道:“这本来就是奴婢的份内事,怎敢劳烦花瑞姑娘,还是交给奴婢来吧,奴婢针线熟练,一下子就能弄好。”
程素微眯了眯眼睛,问:“行,那你稍候,我把衣服换下给你拿回去。”
针线上人摆摆手:“不用拿回去,奴婢在这里就能弄,很快的。”
程素微将换下的衣裳交给那针线上人,只见她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摊开来一看,原来是个针线包。上面排了一排大小不一的针,几卷不同颜色的线,还有一把小剪刀。看起来只是个寻常的针线包,但程素微一眼就看出了端倪——那上面早就有一根针穿好了线,那线的颜色正好和她那件春裳的颜色一致。显然是早有准备。
针线上人扬起袖子量度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支穿了线的绣花针,飞针走线,果然很快就改好了衣裳。针线上人给线打了个结,然后用剪刀剪断,叠好衣服放回托盘,把针线包收好,这才告辞离去。
针线上人一走,程素微拿过衣裳,轻轻翻出刚才被她修改过的衣袖,仔细检查起来。
花瑞紧张地低声问:“四小姐,那衣服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程素微用稚嫩的指腹摩挲着细密的针脚,再去摸其他地方的线缝处,感受着两者之间细微的差别,叹道:“你也是懂针线的人,不觉得她刚才的动作,很违和吗?”
经程素微这么一说,花瑞总算回味过来了:“好像真的是这样!她只执着针,尽量在避免碰那线。难道,那线有什么问题吗?”
程素微没有回答,把衣裳叠好放回托盘里:“拿去烧掉吧,小心别碰到那衣服,回来时记得要全身清洁一番。”
花瑞手里一抖,险些把托盘扔到了地上:“不、不会是那个吧?痘、痘毒?”
程素微点了点头,安抚道:“估计是吧。所以要小心处理好,可别传染给其他人了。”
花瑞闻言有些憎恶地道:“你说她们怎么心那么狠毒啊,她们就不怕使这样的手段,把她们自己也给害了吗?”
“咦?”程素微目光一亮,开怀笑了起来:“花瑞,你说得对极了,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啊!”
花瑞不解地偏了偏头,“四小姐?”
程素微摆了摆手,“没事,去做事吧。”
花瑞应了一声,本要拿了东西去烧,忽然瞥见桌上放着的木盒,便问:“四小姐,那几块面纱的刺绣好生精致,这些也要烧掉吗?”
程素微闻言心下一凛,刚才她完全被那针线上人吸引住了,竟忘了这个。这东西要动起手脚来,怕是比针线更加防不胜防啊!说不定除了针线,整件衣服都浸染过痘毒了!
“一件不留,都烧了。”
第二天,程素微一起床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摸了摸额头,已经发热了,到了下午,颈项和手臂上开始有些痛痒,低头一看,发现皮肤上长起了星星点点的小痘疹。
程素微给自己把了脉,这才撑起有些沉重的身体,朝外面唤了一声:“花瑞……你在外面吗?”
花瑞揭帘而入:“四小姐,奴婢在呢。”
程素微慌忙把她叫住:“别靠近我,我得了痘疮……你,快去叫个粗使的丫头,去给其他人报信,记着,不要靠近她,远远的吩咐便好。”
花瑞如遭雷劈,整个人都愣在当场,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直下,抽噎道:“怎么会这样?是昨天那些衣服吗?她们为什么非要害小姐性命!现在该如何是好?”
程素微展颜一笑:“你别担心,我师父有教过我如何治这种病,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你快去给府里的人报信吧。”
花瑞抹着眼泪应了,转身要出门,临了却又回转担心地问了一句:“小姐,你真的、真的会没事的吧?”
“真的,我保证。”
得了程素微的保证,花瑞这才放下心出门找人报信去了。她这一报信,便惊动了整个程府。被吩咐去报信的粗使丫头很快就被人赶回了程素微的院子,那些人用布蒙着口鼻,把她们的院子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院子里霎时传出一阵阵哀求和哭喊之声。
程素微把自己锁在屋内,听见哭声,便让门外的花瑞去安抚他们:“告诉他们,只要不靠近我的屋子,等过了十天还没有发病,便没事可以出去了。”
就在程素微安抚她院子里的奴仆时,正厅内,久未碰面的程家人终于聚在一处,但人没有来齐。
眼下这风头火势,大房的白氏哪里敢来,只派了个粗使丫鬟来送信,说孩子们还小,她要看顾好他们,至于程素微的事,全凭程老太爷、老夫人的决断,她无有不可。至于三房,程子博还在国子监闭门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高氏还要带孩子,老夫人生怕这小幺孙会被传染,严令她们不要出门。
老太爷问:“大夫看过了吗?真的是痘疮?”
“已经确诊了。”老夫人脸色晦暗,扭头询问老太爷:“孩他爹,眼下这样的情形,你说该怎么办?”
毕竟是自己的孙女,下这样的决定,他也于心难忍。老太爷神色严肃地沉吟了半会,重重叹了口气:“人不能留在家里,必须要送走。这事……你来出个章程吧。”
老夫人想起陆颐真在大年初一那天跟她说过的命格之事,心道果真应了她的话,素微真是命途多舛,这过了年才多久,又是差点被毒蛇咬,又是差点被人贩子抓走,现在更是患上了痘疮。难道她真的需要贵人相助才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吗?
把人送走,等于让她自生自灭,这小命焉能保得住!可她要是主张不把人送走,万一传染给程府其他人,她就成了程家的罪人,何颜见于祖先?老夫人一时间犹疑不决。
程子翰还在朝中公干,那里守卫森严,报信的家丁根本进不去,为免夜长梦多,想来想去,她最后还是决定将此事交由冯氏作决断。
“二儿媳妇啊,素微终究是你的女儿,这事还是交给你来决断吧。”
“这孩子委实命苦,这平素都接触不了外界的,怎么就染上了这病呢?”冯氏揩了揩眼角本就不存在的眼泪,掩去眼中闪烁的冷光,这庶女运气委实不太好,自己本来都已经下手了,谁知她竟会自己先染上了疫病,真是天助我也!
“为了府里其他人的安全,就算再不舍得,也要舍了……媳妇,这就命人去通知防疫司……”艰难说完,她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子微微晃了一晃。
“防疫司?”老夫人眉头紧蹙,若让防疫司来把人带走,去了那种鬼地方,程素微恐怕再也回不来了,“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用的着把人送到那种鬼地方去?”
冯氏白着脸道:“可是,防疫司一向都是要将病患集中送到一处的……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圣上会不会追究我等责任?”
“那里环境恶劣,根本不适合养病。”老夫人面色不豫,“我倒是不认为其他官宦人家的病儿,也会送去那种地方。”
冯氏听出了老夫人言下之意,心内暗恨不已,但不敢再强来,只得乖乖应诺:“媳妇明白了,媳妇会上下打点好关系,再让人护送素微到城外的庄子里好生养病的。至于府里,媳妇认为还是请防疫司过来仔细检查一番为好。”
“就照你说的办吧。”
程素微不知自己险些被冯氏送到病患的集中营地,此时正趁着现在刚发病还有些精神,简单收拾些衣裳用品及财物等贵重物品,又把陆颐真留给她自学的那些书都带上。
很快便过了晌午,屋外忽然传来花瑞的哭声:“小姐,防疫司的人来了!他们要把你带走!你千万不要出来啊!”
程素微用披风将自己裹好,覆上面纱,这才提起行囊推门而出。
只见防疫司的人穿着厚厚的白衣,手上戴着手套,嘴鼻蒙着白布,守在院子里严阵以待。中间疏疏落落站着她屋里头的奴婢,一副惶然无助的样子。再看院外,竟还有人在探头探脑,却是范姨娘——她到底是程素微的亲娘,哪怕冒着生命危险,还是想来看这最后一眼。
“小姐,怎么出来了?”花瑞肩上背着个小包袱等在门边,门一开就要跑过去搀扶程素微,却被防疫司的人拦住,不由急道:“你放开我,我要去扶我家小姐!”
“我不能留在这里,会连累大家的。”程素微道。
那个拦着她的人道:“是啊,小丫头,痘疮是会死人的,被传染上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骗人!”小姐说过她会好起来的,她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