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晚上,屋里已经感觉闷热了,外面却凉风徐徐正是体感最舒适的时节。因为电视机还没进入寻常百姓家,仲夏之夜大杂院里的邻居们都爱搬个小板凳,聚在一起山南海北地闲聊,许多乡里趣闻都是那时听来的。
姥姥在自家的小院里种了许多茉莉花,花香伊人,金姨和林姨都喜欢到我家小院里一边喝茶一边唠嗑。每每这时,我最爱黏在大人们身边听她们讲市井俚语,金姨说起她母亲供奉“保家仙”的事。
东北人供奉“保家仙”一般不用做仪式,她母亲让人把胡黄常蟒四位大仙的名字写在一张黄纸上,帖在墙上,平时供些瓜果梨桃,每逢家里吃肉蒸馒头都要另行上供。她母亲每逢初一十五都要跪地对着四位大仙的名字默念咒语,后来她才知道其实所谓的咒语就是四句保平安的话:仙家真性情,搭救有缘人。保家保平安,四海把名扬。
她母亲到后来甚至可以做到和四位大仙交流。一次村子里有位孕妇难产,孕妇的家人来求她母亲请“保家仙”救救大人和孩子,她母亲跪在地上,对着四位大仙的名字默念了几遍咒语,然后起身对孕妇的家里人说:“胡仙大太奶今晚会去看孕妇,晚上7点钟屋里只留孕妇一人,待孕妇口喊胡仙大太奶的时候让接生婆进屋,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名字中都要带个天字,这样才能保佑他一生平安。”
孕妇的家人一一照办,7点半的时候孕妇果然口喊胡仙大太奶,待接生婆进屋,孩子已经露头了。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她母亲在当地成了有名的通灵婆。那时她还小,村子里传的那些事她全当故事听,但后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让她对母亲有了全新的认识。
那是她家咏亮7岁的时候,爬树掏鸟窝不小心掉下来右腿骨折了,送到医院做了手术,术后打上夹板不能动,咏亮疼得又哭又闹,金姨的母亲让家里人都出去,自己要请黄仙来帮忙,等金姨他们出去了,不多会儿咏亮果然不哭不闹安静地睡着了,连护士都感到奇怪。
第二天金姨偷偷问咏亮昨晚腿怎么就不疼了?咏亮说:昨晚迷迷糊糊的看到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轻轻地抚摸他的腿,一会儿腿就不疼了,还麻酥酥的很舒服,他就睡着了,半夜醒来那个人还坐在他旁边,早晨一睁眼她就不见了。
我虽然不信金姨的母亲有这种本事,但也不能完全当成金姨编故事,这种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金姨说完了,林姨举起印有毛主席头像的搪瓷缸喝了一口茶,说起对面楼里“大头”的身事。
“文革初期老罗锅在‘铁路医院’食堂工作,他出身好,又是烈属,在工宣队里很吃香。那时候不是讲‘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吗,工宣队领导脑袋一热就让他坐诊给人看病。罗锅早年是当过几年兽医,但那里会给人看病,结果把一个胃出血的病人误诊为胃炎,出了医疗事故,病人死了,病人家属把一个患巨脑症的孩子扔给医院。那时候大头才四五岁,怪可怜的,罗锅就收养了他,这还不算,工宣队为了帮他推卸责任,愣将屎盆子扣到‘反动权威’一个姓陈的大夫头上,说人家救治不力,无视农民兄弟的生死,结果差点把陈大夫给整死。前几年那个陈大夫得了半身不遂,单位分给他的地下室又暗又潮,上下也不方便,罗锅就把好端端两间带院子的平房换给了陈大夫,自己带着大头住到地下室了。”
姥姥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恍然大悟。“我说吗,那个大头和卓玛差不多大,我一直以为是老罗锅那个被枪毙的儿子留下的孩子那。”
金姨说:“要说老罗锅也怪可怜的,大儿子抗美援朝牺牲了,小儿子七零年因为媳妇在外面乱搞,一气之下把人给掐死了,被枪毙了的时候还对他妈说,我死得冤枉,我真的不是故意杀人,我就是想吓吓她,我平时连鸡都不敢杀,怎么敢杀人。
不管怎么说,家里出了个杀人犯,家属那里还抬得起头,罗锅他老伴又想儿子又恨儿子,不久得了半身不遂,摊在床上没两年就死了,你们说这是不是环环相报。”
我终于明白了那天老罗锅话里的意思。姥姥说:“文革期间的事也不能全怪罗锅,那时候人人自危,别说出卖良心了,连出卖亲人的都比比皆是。”
一听这话,林姨放下蒲扇,将身子凑近姥姥和金姨压低声音说:“你们还记得前两年被割喉的那个张志新吗?我有个亲戚在本溪监狱做狱警,听他说,张志新因为拒绝认罪,上面就唆使狱中的男犯羞辱她,把她逼疯了,她拿着馒头蘸月经血吃,上面还说她是装疯卖傻,啧啧!真是惨绝人寰。”
见姥姥和金姨都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林婶忙叮嘱说:“咱们那说那了,千万别对外讲,这可不是小事。”
我尽管看过几篇有关张志新的文章,但亲耳听到林婶的讲诉还是感觉心惊肉跳,是什么让人失去了理智,竟然做出这种惨无人道的事,这个表面看似质朴而不浮夸的年代暗藏的洪流真是太可怕了。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夜的噩梦,先是张志新吃血馒头,然后是一个浑身黑色的人把一个鲜红的血馒头交给‘老栓’,再后来是江姐被押向刑场,江姐不知怎么又变成了张志新,她被几个大汉按到地上割喉,她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脸痛苦的扭曲变形异常恐怖,我被吓醒了,闻到一股高粱米粥的香味。
天才放亮姨夫就起来生火做早饭了,伴着沙沙沙扫院子的声音,我又昏昏沉沉地睡去。梦接着延续,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脑袋却像坠了块铅砣沉甸甸的。下炕到外屋接了盆冷水把脸埋在里面直到憋不住了才抬起头,这样反复了几次,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下来。
姥姥已经在圆桌上摆好饭菜,高粱米粥,酱茄子,还有四个煮鸡蛋,许久没有这么丰盛的早餐了,姥姥说:“今天是婷儿的生日。”说着先包了一个鸡蛋放到婷儿的碗里,又把剩下的分别给了小涛,太太和我。
我把鸡蛋用羹匙切了一半给姥姥,小涛见状也学我的样子把刚包完皮的鸡蛋切了一半放进妈妈碗里,再回头看看爸爸,犹豫了一下,又把剩下的一半给了爸爸,再看看自己面前的鸡蛋皮裂开大嘴嘿嘿地笑了。婷儿崛起小嘴不情愿地把鸡蛋也照葫芦画瓢切成两半,盛起一半放到哥哥碗里,除了婷儿大家都开心地笑了,在一个祥和美好的早晨,婷儿度过了她六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