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重无壁青石塔，八角玲珑，如墓碑一般矗立在天地之间，直指九天苍穹。

　　这里位于帝都西侧，三十七重塔顶的长生殿自高祖帝颜扶苏驾崩，再无凡人踏足，任他殿外时光匆匆，殿内是亘古不变的宁静。

　　时间在这里凝结，岁月在这里停歇，繁华没落在这里幕幕而过。

　　隔着重重帷幕，殿外的司巫看不清里面冥想男子的面容，只隐隐的一抹虚影。

　　初晨的阳光从东方而来，一缕明晃穿过阁窗堪堪映照在眉目宁静柔和的男子身上。

　　“嗒——”

　　滴漏里的无根水落入金盘明镜，仿似滴入心口，漾起点点涟漪，层层散去。

　　面容宁静祥和的男子长睫一颤，他缓缓掀起眼帘，湛蓝的眸光柔和地落在水镜上，静静地睨着那一层层漾开的波纹。忽地，他嘴角一翘，俊雅的笑意竟就这样不经意地流铺开来，暖了一室的冷清。

　　“欲望……”

　　男子薄唇翕合，声如叹息，低沉的嗓音仿似九天之上传来的神音。他微微扬起下巴，逆着光望向窗外，许是外面的日光过于明媚，他伸手迎向阳光，掩下一片阴影。

　　“呵呵……”

　　男子兀自痴笑起来，隔着指缝望外面的风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而男子却似看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愉悦之中，染了一丝线不易察觉的惊讶，仿佛连他自己也不曾料到这一刻竟会为这乍起的春光乱了心绪。

　　外面的十位司巫听到大殿深处男子低沉的笑声，速步而入，跪拜下去，以额碰地，虔诚道：“祭司大人。”

　　男子轻拂广袖，浮光掠影，只虚眸的罅隙间，他便已大殿深处来到了帷幕之外。

　　“时辰已经到了么？”他低垂眼帘，湛蓝眼眸，睥睨终生的姿态。

　　“天际风起云涌，星辰变幻，大争之时将近。”司巫息风俯地而答。

　　男子的眸光悠远起来，落在不知名处，仿似穿越了亘古洪荒，看到了最后结局。

　　忽地，瞳孔微缩，湛蓝的光泽一寒，再次轻笑出声：“燕国的青塔已然崩塌，你们韶氏一族大限将至。”

　　清越淡漠的声音回荡在沉寂空旷的大殿内，一层层漾开，经久不绝，神圣得宛如来自九天神明的判决。

　　“韶光背叛神袛，权欲熏心，妄图世间华贵，现已被囚禁于九重地狱，受千年黑暗孤寂、朝生暮死之苦。还请祭司大人垂怜我韶氏族人！”

　　苍苍老者匍伏在冰冷的大理石上，跪倒在大祭司的脚下，便是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息风，”大祭司垂目看着息风，目光柔和却不见丝毫悯色，“你在此侍奉了多少年？”

　　老者背脊一震，并不曾料到大祭司沉默多年，竟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愣怔一瞬，如实答道：“奴是明灏高祖帝驾崩之年进殿，侍奉青召大祭司魂归碧落，至今已有八百年整。”

　　“那你可还记得韶氏一族最初的模样？”年轻的大祭司浅浅扯动唇角，玉碎般清泠的嗓音里，是似是隐了一层薄怒。

　　老者怔住，八百年没有踏出过长生殿半步，星辰移转，便是韶氏一族的寿龄长久了些，也终抵不过岁月静默。

　　他奉命卸下族长一职，进入长生殿之时，韶氏一族的寿龄已经被限制在五百载之内。自从神明觉醒回归九天星辰殿之后，韶氏一族也不再利用兄妹通婚育子的法子寻取洁净神血。

　　血脉混杂，灵力衰微，千年岁月，于韶氏而言，怕是不易。

　　若是……

　　大司祭微扬着面容，敛去眸中的神色。他负手立在那处，一身清华，遗世独立，干净得仿似湮香山之巅的浩雪，终于眉宇间流散出些许的悲悯，轻轻一叹：“息风，终还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奴等了悟。”

　　老者与身后一众司巫皆伏倒在地，命运之轮滚滚碾过，于这亘古不变的寂寂山河中，便是沧海横流，不过一瞬之光。

　　来了，便是来了。

　　无处藏身。

　　参古悟金，于他们这些命运的守候者而言，死亡从来不是终局，冥冥之中，生命自会投入九泉，经过黄泉之水的涤洗，于另一处重新开始。

　　男子一笑，缓缓步向殿外。

　　“祭司大人，您这是要入世了么？”息风微微抬起头颅，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一抹飘然碎玉的风姿，只于呼吸间便没入墨流，空旷的长生殿里静谧昏暗，沉寂了许久，方才隐隐传来一声——时辰快到了呢！

　　而就在一袭白衣于百丈高的青塔之顶一跃而下之际，阳钺已然扛着宁昭十万火急地来到了东泽柏家。

　　“嘡啷啷——”

　　半掩着的朱门猛地被撞了开来，门处的药罐应声而碎，汤药撒了一地。

　　在里面肃着神色一边查阅药经，一边配试药材的柏逸尘猝然抬头，只见一阵风带过，梨香暗拂，碎瓣纷扬，内屋的床榻上已然多了一位鲜血淋淋的华衣男子。

　　而一侧，青衫渐落，几瓣皎梨扬扬散散，立着的俨然是阳钺。

　　柏逸尘手臂一抖，洒落满地的药材，面色瞬间惨白。

　　“他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伤？”冷峻的男子速步越过几丈远的距离，匆匆来到榻前。

　　阳钺往后略略退了一步，只道：“你先给他止血罢。”

　　柏逸尘面色一沉再沉：“他这血哪里还止得住！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先试试看罢，尽你最大能力。”阳钺垂首立在那处，不愿多说。

　　柏逸尘冷着颜色，只冷哼一声，未再多言，埋首探验伤势。然，也只是默了一瞬，他便眉目纠结起来：“这刀若是再近半寸，他便直接不必来我这里了。”

　　“姑娘她自有分寸。”阳钺的眉目敛得更低了，姑娘是不知道公子身上的伤，若是知道，定然是不会下这样重的手的。

　　“颜止戈？！”柏逸尘不可思议地看了阳钺一眼，有低头看了看宁昭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她竟这般不顾他死活！”

　　阳钺似是不忍看到柏逸尘动手拔刀子，再次往后退了半步，扯了扯唇吐出几个字：“是公子他轻薄姑娘在先。”虽然那是为了让她身上沾染上他的气息，掩去她身上已经快遮掩不住的血香味，但对于姑娘来说，那确实是轻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