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七日。
他没料到,良玉竟会敲响他的房门。她拿出几张自己绘制的兵器图,向他阐释:“这是我所构想的白杆矛。以结实白杆作为矛身,一头上配带刃的钩,另一头下配坚硬的铁环。钩可砍可拉,环则可作锤击武器,必要时,数十杆长矛钩环相接,便可作为越山攀墙的工具,非常适于山地作战。”
千乘呆若木鸡,他不知自己是否听错,她竟为他创制了兵器?撇开兵器本身不说,他更在意的,是她对他的关心。
他几乎哽咽:“谢谢你。”那一刻,他在心中笃誓,无论如何,他要活着回来见她。他们还会有许多时光,他要给她一世幸福。
她却淡淡退开:“我只想为皇上做一点事。”
似一根利刺穿透他本就残破的心。他唯有苦涩笑道:“我明白。”
她眼眸一暗,接道:“但若你真想谢我,便答应带我一同出征。”
他无法拒绝,唯有长久叹息。
这场战争,千乘良玉夫唱妇随,形影不离,被后人传为佳话。所带之军号白杆兵,手持特殊兵器,在这山地战中十分得心应手,战则必胜。
叛军不敌,便集结所有兵力固守播州城,并在城外设置五道关卡,派精兵防守,据此顽抗。由此可见,他与她,将迎来一场生死之战。
军营中,千乘召来麾下几员大将,宣布他所拟军令:“从此时起,夫人将是统领你们的将军。”说着,他便将兵符塞入良玉手中。
众人愕然,就连良玉也为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无措。他是何用意?
他解释道:“连日排兵布阵,我已感疲惫。日前几战的阵法其实都是夫人所拟,她的用军之才毋庸置疑。”
一名武将连忙陈情道:“大人此番临阵脱逃之举,恐被天下人笑话!”
千乘摇头:“我心意已决。”便忽然牵起她的手,出了营帐。
空地上,士兵正原地歇息,她捏着兵符,思绪翻腾得厉害。她何时曾拟过列阵兵法,那分明全是他的主意。这段时日以来,她见识了他的用兵如神,是他的种种计策,使得士兵们将白杆矛的功用发挥到极致。
见她呆呆注视自己,他轻舒一口气:“以后,便要辛苦你了。”
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慌乱,冰冷的防线此刻崩裂一处缺口,她犹豫问道:“给我兵符,究竟为何?”
他抬手拨开她额前一缕发丝:“我只是想,一心一意地保护你。”
言下之意,是他不愿分出心神督军,索性将大权交授予她。而自己,从此后唯一使命,只是保护她,为她而生存。
良玉不敢看他,怕再难控制几乎夺眶而出的热泪。心中曾筑起的那些坚硬,终于哗啦啦碎了一地。
九
应是头一次,她竟在梦里见到了他。他黯然陈道:“你终究,不肯原谅我。”她急欲张口解释,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见他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黑暗尽头。
不,别走。
猛然醒来,才知夜已五更。良玉无论如何睡不安稳,便披上外衣去千乘营帐找他。有些话,她早该说与他知晓。
然而,她却被他营外守卫拦住,说马大人吩咐不许人扰他睡眠。守卫闪烁的眼神让她生疑,何况,她不信他会连她也拦着,便拿出随身的兵符。
不敢阻拦,守卫唯有据实相告:“马大人……领五百兵将夜闯敌军关卡……”
守卫还说了什么,良玉已全然听不进耳。她拼尽全力奔跑起来,只觉耳畔刮起呼啸的风。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她要赶去救他。
她高举兵符冲进军营集宿地,第一次行使一位将军真正的权利,整军列队,火速驰援马千乘。
播州城前共设五道关卡,原本紧闭的第一关此刻竟已门庭大开。良玉心尖悬吊,踏着鲜血铺就的道路前进。两旁堆积着战死兵将的尸首,她想看,不敢看,生怕瞧见他,又怕漏了他。
一路前行,五道关卡竟被千乘以五百兵马全数冲破。叛军大部分兵力正集中在前方的播州城,她想象着他浴血奋战的样子,心急如焚。向身旁副将交代几句后,她双腿用力一蹬,策马狂奔,甩开随行几千士兵,率先冲往千乘所在的地方。
翻过一座山,城池便依附在紧邻那座山的峭壁旁,两山间以一吊桥相连。
远远的,她终于见到他依稀的身影。仅剩的数十名白杆兵围圈护住马千乘,正拼尽全力抵抗着包围他们的播州叛军,眼看已快被逼上那座吊桥。
“千乘——”良玉遥遥呼唤他,朝他狂奔而去。她已交代过副将,领兵翻越播州城后山,由后方包抄过来。因此只要再坚持片刻,便能救他脱险。
千乘闻声回头,愣愣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近,就在快要踩上吊桥之时,他毫无迟疑,举起手中之剑。
曾经,他千方百计要留她在身边;可如今,他只能亲手推她远离,将她留在悬崖相隔的远方。
将兵符交予她的原因,他只对她说了一半。这场战争只要取得胜利,身为主帅的她定能入朝为官,名正言顺留在皇上身边。他知自己就宛如一个囚笼,锁住了她的人,却得不到她的心。
他将以自己的生命,送她一个成全。
剑挥绳断。断裂的一端坠向万丈深渊,一瞬间,万籁俱寂。他与她两岸相隔,目光纠缠,足成一眼万年。
“不——”凄绝的哀号从她口中迸发,她多想生出一双翅膀飞到他身边,便不用目睹那柄利枪从后背穿透他的身体。他的唇一张一合,似说了几个字。然后,在她迷蒙的泪光中,终于轰然陨落。
后来,白杆兵是如何彻底围剿了叛军,她已记不分明。印象中,唯有鲜血染红天地。苍茫人间,他已消失不见,徒留一片哀思,一生薄凉。
十
石柱县历经一喜一悲,悲的是原宣抚使马千乘战死沙场;喜的是朝廷已封赏马夫人为新任宣抚使,继承夫君未竟的事业。
马车摇晃着行往石柱,她坐在车内,忆起那日受封时,皇上曾许诺:“若你肯留下,朕愿照顾你们母子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