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郑突不是一个贤明的君主，这一点在我踏上郑国领土不久就已了解到。萧条的经济，混乱的治安，预示着郑国即将失去小霸主的地位。这里是郑忽的故乡，那么，我一定要帮助他返回故乡，重新把郑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当然首先，是替郑忽除掉仇人祭仲。我在祭仲的宅院门口徘徊了几天之后，终于决定从祭仲的女儿雍姬下手。
雍姬不久前才嫁予大夫雍纠为妻，此时正逢返回娘家那几天。我打听到雍姬善良，便扮做卖身的仆人，在祭仲府上哭得梨花带雨，讲述了一个杜撰出的坎坷身世。雍姬果然心软，领我去见他的父亲祭仲。
祭仲正在书房里看书，看见他的第一眼，我脑中突然涌出一个叫做“爹爹”的词。刚毅的轮廓，眼角和蔼的纹路，坚挺的鼻子下是一张笑意弥漫的嘴。曾在想象中构建了十七年的幻象，如今竟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
雍姬附在祭仲身旁撒娇，爹爹，青棉从小没有爹娘，我们收留她好不好？
祭仲宠溺地看着她的女儿，笑着捋捋下巴上并不多的胡子，他说，乖女儿，你说怎样便怎样吧。
一瞬间，我竟有了恍惚的幻觉，依偎在祭仲身边的人，仿佛是我而不是雍姬。那张不出四十岁的脸，我怎么看，都觉得慈爱可亲。
祭仲亲自为我安排住房，吩咐下人替我沐浴更衣，并邀我与他同桌吃饭。他说，不知为何，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亲切。雍姬已外嫁，待她回夫家，你就做我的女儿陪伴我，如何？
这是伪装，他是仇人。我在心底不断告诉自己，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动摇最初的目标。
那几日，雍姬与祭仲都待我极好，我在渐渐博得他们的信任之余，还勘察好了易于行刺的地点。但奇怪的是，祭仲虽贵为上卿，可家中装饰陈设并不奢华，下人数量也不多。更为奇怪的是，府中看不见雍姬的娘亲不说，甚至看不见祭仲其他的妻妾。
我向雍姬打探，雍姬轻叹，爹爹与娘亲极为相爱，自始自终不肯纳妾。自从四年前娘亲无故离家出走，爹爹就没真心地笑过。
四年啊。想来师傅把我从街头捡来，也已将近四年。师傅照顾我起居饮食，教授我武功，如同亲生娘亲一般关爱着我，也因此，我反而更加渴望爹爹的疼惜。
八月初十，雍姬返回夫家。临行前，雍姬拉着我的手说，青棉，爹爹先是失去了娘，现在又等同失去了我，你替我好好照顾他，好么？
五
我生病了，卧床不起。忽然很想念尚在卫国的郑忽，一别数日，不知他有没有为我担心？
祭仲竟然会亲自照料我。他穿一件鹅黄色的长袍，蹙着眉坐在床边，试探着我额头的温度，口气中还略带一点责怪。见我红了眼眶，祭仲却咯咯笑起来，逗你呢，傻丫头。
我喜欢听他叫我傻丫头。可是，过了今晚，或许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叫我。
子时已至，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昭示着这座宅院中即将发生的一切。由于身体不适，我早早便歇息了，祭仲在看我睡下以后独自去了书房看书。
人影闪过，很轻易就避开了宅院中几个夜巡喽罗，直取祭仲的书房。
烛光下，祭仲右手仍握着一份竹简，却不看它，而是以左手掩面，喉咙里不住发出哽咽的声音，整个身体仿佛因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瑟瑟发抖。
在窗外偷看的人影，心中突然涌起悲悯的情绪，很想去轻拍那个高大男人此时弯下的背脊。
人影紧了紧手中的吹箭筒，她不能忘记身负的任务。人影把吹箭筒从窗户纸中插入，正对祭仲心脏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发动吹箭。细小的箭头飞速划破空气，镫的一声，却刺入了祭仲旁边的柱子。
祭仲被吹箭一惊，抬头看向窗外，什么人！
任务失败，人影想迅速离开，却已惊动了府中的守卫。一时间，抓刺客的喊声震耳欲聋。
宅院被守卫封锁，祭仲没有追捕刺客，却来到我的房间。而我，捂着被子睡得正香。祭仲担心地看着睡眼惺忪的我说，府中来了刺客，我担心你的安危。
鼻子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我就快要分不清，我对祭仲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有依恋，有心疼，却也没有忘记，他是郑忽的仇人。
祭仲离开后，我掀开被子，露出尚且未来得及换下的夜行衣。没错，袭击祭仲的那个刺客，就是我。这是我自学成以来，第一次失手，就在吹箭即将射出之时，扶住吹箭筒的手却意外地抖了抖。又或许，不是意外，是故意。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祭仲会折回我的房间，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推开我的房门，一眼瞥见我刚刚换下，尚且搭在屏风之上的夜行衣。
我手足无措，祭仲却淡定从容地走到床前说，放心，守卫都被我遣回了。
见我不说话，祭仲便不停地说，他说，我知道你生病是假的，我摸过你的脉搏，察觉到你的病态是以内力催动的，就知道你来我府上，动机并不单纯。
原来，郑忽没有告诉我，祭仲的武功根本在我之上，先前我接近他的书房，祭仲不可能没有察觉。他为什么不躲？若是我真狠心瞄准了他，他岂非早已命丧当场。
祭仲的眼中满是疼惜的光芒，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只是在跟自己赌。我是一个罪人，即便你真杀了我，我也心甘情愿。可倘若你忍不下心，就证明我祭仲命不该绝，还有我应做的事在等着我。
祭仲向我陈述了事情的始末。
当年，郑庄公宠爱次子郑突，曾动过废长立幼的念头，是祭仲向庄公痛陈厉害，才保住郑忽太子之位。为避免手足相残，郑庄公在临死前秘密将次子郑突送往宋国寄养。岂料宋国君主一向对郑国怀有敌意，这一做法正中其下怀。宋君邀祭仲去宋国访问，祭仲一到便被扣押下来，受到威胁，要祭仲废郑忽而立郑突。祭仲宁死不屈，后来，宋君说，你死不要紧，难为了你的妻子和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