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我上船。我跳了上去，艄公立刻又把船撑进了芦苇丛。两年不见，乍看到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我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眼睛都挪不开了。范蠡大约是察觉到了我的失态，咳嗽一声问：“宫中如何？”

我回过神，答：“吴王终日和夷光姐姐游宴玩乐，已经不大理国事了。”

他不置可否，“嗯。”

我努力回想，想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诉他：“吴王要伐齐，听说伍子胥很反对，说越国复仇之心不死，劝吴王先灭越再伐齐。”

范蠡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伍子胥身正言重。有他在，吴王再怎么昏庸都能保住社稷。此人始终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我问：“不能设法除掉他么？要不这样，我回去和夷光姐姐说一声，请她在吴王面前——”话没说完，就被范蠡打断。他说：“不可。吴王倚重伍子胥，不是后宫吹吹枕边风便能除掉的。而且以西施的身份去说，倘若令吴王起疑，反而会适得其反。此事容我再想。”

公事说完，一下子没了话说。想到下次见面不知又是什么时候了，怎么都舍不得离开。于是没话找话，“对了大人，你叫人送来的防冻药膏都收到了。只是夷光姐姐有手炉暖着，她全都给了我。”

范蠡微微一笑：“那本来就是给你的。”

我怔住。他看看我的手，我便像几年前那样，乖乖地伸出手去。

他看看我手指上隆起的茧，点头说：“看来你于剑术没有松懈。”手心一凉，多了把尺许长的短剑。沉甸甸的，分量比一般的兵器重三倍不止。范蠡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我于是抽出剑身在船弦上轻轻划了一道。一划之下，居然把露在外面的一枚铁钉给削断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给你。”他的语气显得很轻松，仿佛放到我手里的是一根芦苇。

回吴宫的路上，我紧紧握着那把剑，以至于剑鞘上刻的字在手心里留下一片红红的印子。我这才发现了那个字的存在。

冬。

我的名字。

【柒】

第二天，越王率众臣踏上回程。我在那天夜里悄悄潜入伍子胥的府邸。

里面地方极大，重重的院落延伸出去，踮起脚尖也望不到边，而且府里的房舍看起来都差不多，也分辨不出来哪个地方可能是主人住的。我蹲在一处屋顶上，开始犯怵了。原本计划趁伍子胥半夜睡觉的时候给他来个了断，可现在我连他睡哪间屋都不知道。

要我就这样无功而返，我又不甘心。

我决定先在他府里随便找找碰碰运气。

猫着腰在连片的屋顶上一间一间地揭开瓦片往里面偷看。因为夜已深，府里的人大多熄灯睡下了，屋里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我于是故意轻轻地在屋顶敲打，然后学几声猫叫，作出有猫在追老鼠的假象。下面的人被惊醒，难免要骂几声。我在宫里见过伍子胥，听声音就能把他认出来了。偏偏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眼看着天就快亮了，我失望至极，心想还是先回宫里去；改天把伍子胥住的地方打听清楚了再来。因为急着离开，脚下一滑，弄出了很大的声音。我吓得头皮发麻，连忙站住。片刻的死寂之后，下面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什么人！”

伍子胥！

我想都不想，立刻踢飞了脚下的瓦片，脚底一坠想要穿破屋顶跳下去。

伍子胥大概是听到了我弄出的动静，立刻大喊：“来人！有刺客！”

我估算了一下，府里的侍卫们从最近的地方奔到这里的时间足够我杀掉伍子胥了。所以依然努力地想要钻下去。谁知才把一只脚伸进去，忽然有人在背后拽住了我的衣领。我看也不看，抽剑出鞘反手一刺。谁知却刺了个空，剑身反而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夹住了。我惊出一声冷汗，差点叫出声音来。却有只手捂住了我的嘴。

“是我。”

范蠡的声音就在耳边。

我猛地回过头。只见范蠡穿着一身夜行衣，手提长剑，看样子也是来杀伍子胥的。我大喜，耳语：“伍子胥就在下面，我们下去杀了他！”

范蠡露出崩溃的表情，拽住我的手腕就往外飞跑。侍卫们终于跑近了，有几个人攀上屋顶追来。我大急：“为什么不动手！”

范蠡一个劲地跑，就是不说话。没命地跑了一阵，几个起落之后下到伍子胥府外的小巷中，范蠡拉住我在一个角落里藏住，大怒道：“谁让你去行刺的？”

我支吾着说：“我自己想去的……反正伍子胥是个麻烦……你半夜跑去他家难道不也是……”

范蠡打断我：“吴王多疑。倘若伍子胥在家中被刺死，吴王反而会相信了他的话。”他说话的语气阴沉沉的，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

我低头，小声说：“哦。幸好我没杀了他。”

他叹息一声，把一张软绵绵的布帛放到我手里，冷静地说：“你听好，这是我在伍子胥书房里找到的证物。你找个机会把它交给太宰嚭。太宰嚭嫉妒伍子胥，必定会交给吴王。追兵就要到了，我引他们向东走，你速速回宫，不要让人看见。”

“嗯。”

我胡乱收起布帛，手一阵一阵地发抖。范蠡忽然又说：“大王不日将伐吴，到时顾不到你，乱军之中——”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用我的命发誓！我便是死，也要保护夷光姐姐周全！”

他一愣，目光闪烁：“活着回来。”

伍子胥的侍卫们终于追了上来。我听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心想自己很可能再也不能活着见到范蠡了。一个冲动扯下面纱，凑上去在他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范蠡呆住。

等到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时已经太晚了。我后悔得想撞墙，再也不敢多看范蠡一眼，转身一路狂奔。跑了几步，就听到范蠡引着那些侍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用尽全力飞跑了不知多久，明知自己已经安全了，可脚步就是慢不下来。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在偏僻的陋巷中，我扶着墙缓缓蹲下，大口喘息。

【捌】

范蠡交给我的布帛是一封信。

是伍子胥写给一个叫鲍非的齐国人的信。伍子胥说吴王不听他话，迟早会被越国给灭了。他于是想把儿子送到鲍非处，求鲍非收留庇护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