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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铃铛 31 生不如死
作者:陈走由 时间:2018-05-19 01:32 字数:2722 字

十五的贴身丫鬟名叫花竹,是个有些咋咋呼呼却极为负责的小姑娘。因她家主子一贯有个夜惊的毛病,半夜三更的也总是掀被子,是以总是夜半过来照料一番。今日却见十五房中仍点着灯,不似往常一般黑灯瞎火,不由得喊道:“祖宗,您还没睡哪——”

十五一把拽了花竹捂住她的嘴:“叫什么叫,怕别人不知道我还没睡呢吗?”

花竹睁大了眼睛连连摇头。

十五又警告般瞪了她一会,才把手松开。

花竹压下嗓子:“您可对着这铃铛看了一整晚了——到底是摇还是不摇,倒是早点下个决断呀?”

十五挥挥手:“我这不是在思考呢嘛。”

“不过小姐你不是早就把铃铛还给舟摇了吗,”花竹坐到桌旁来,倒一杯茶水递给十五,“怎么又要回来了?”

“才不是我要的——我看上去像那么没骨气的人么!”十五不满道,“是他主动回来找我的。”

花竹一愣:“什么情况?”

十五便把舟摇与她说的事情都告诉了花竹:“其实我也觉得挺蹊跷的,我今年都已经十七了,再怎么说也不应该再见他了。可是他又说十六有难,我就有点动摇。”

花竹嘟嘟囔囔道:“按道理说,雇主到了十五岁,和暗影门的契约就到头了,铃铛也会被收回去,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影卫的踪迹。他现在又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啊?以前我一直怕小姐生气,就没跟小姐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暗影门的人挺不靠谱的,要不然老爷做什么要把小姐送到凌霄去。这事小姐跟老爷说了吗?”

十五眼皮耷拉了下来:“我哪里敢啊,爹爹那么不喜欢十六。”

“那个什么什么印,听舟摇那样说,好像很吓人。依我看,小姐你是真的很喜欢那个苏十六啊——”花竹眯了眯眼,“他要是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姐你可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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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魂印是在日出时分发作的。

长夜漫漫时,一切都是那样宁静。苏锦六不肯惊动周祁,趁夜色尚浓重时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到那块突出的岩石上,布下结界,静静盘膝坐下。等待的究竟是怎样的痛苦,他虽有耳闻,却未曾体会,不得知晓。

启明星的光芒渐渐黯淡、鱼肚白自天际出现的时候,一阵细微的风自苏锦六颈后忽然刮起。这风这样微弱,只能吹起他后背上稚气未脱的绒毛,却宛如暴雪降临前寻觅方向的探子,一挥手中小旗,便有千军万马汹涌而至,在他脊背上撕开一道裂口,千钧力量尽数汇入。

还未等苏锦六反应,折磨就此开始。

那力量如此之大,像高山倾倒,将他死死压在地上,不得动弹。背上仿佛长出一双巨掌,沿着脊椎一寸一寸将皮肤剥裂,扒开骨肉,抽出他埋藏在最深处的灵魂。恍惚间,万千暗影欢呼着接踵而至,将他的灵魂畅快分食。

这是一场鬼们阔别已久的饕餮盛宴。

可苏锦六却觉得,自己约莫是要死了。

他觉得自己很小,小得如同一粒尘埃,否则为何远山的弧线明明温柔得像美人肩背,却对他的痛苦不置一词,冷眼旁观。千山万水似乎都已经离他远去,丛林深处不知哪座寺庙的钟声伴着彤红天光缓缓传来,却化成刺耳嘶鸣侵入苏锦六脑海。魂魄如布帛,被无数张长着獠牙的血口撕咬,在无数双指甲尖利的利爪间抢夺,扯出鲜血淋漓的豁口,刮搔出漫山遍野的细小伤痕。

可就在这千疮百孔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透了出来——

它擎着光亮,在他眼前的黑暗里闪闪发光。

是记忆——

万里冰封,天地一片银白。寒风似刺刀刮过,发出鬼鸣般的哭号。一队人马顶着风艰难前行,血液里的热量在这万顷白色中迅速流逝,四肢都要冻成寒冰。

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雪地里拱出来,甩甩毛发上沾染的雪花,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是只白毛蓝眼睛的小狐狸。

它本来在雪下睡着,却被脚步声吵醒。那脚步声听着陌生得紧,它一时好奇,便钻出来看一看热闹——可原来只是一队几乎已经奄奄一息的凡人——小狐狸恹恹地打了个哈欠,又缩了回去。

那支单薄的队伍眼见便要在这漫天飞雪间消失,却忽然停了下来。

队伍最前方的人最先顿住步子,摘下头上厚重的毡帽,凝神去听着什么。如此寒冷之处,就算头上裹得再厚,寻常人的耳朵也早已冻僵,可此人却拥有一只极不寻常的左耳:通红,极厚,更比常人大上许多。

那耳朵动了一动。

凝固的血液似乎瞬间化冻,他迅速奔至队伍中间的某人身前,脸上浮现出一丝绝处逢生的喜悦。

“是寒狐。主,”他低声在那人耳边道,“还是只狐崽。”

那人闭住的眼睛倏地睁开。

“天无绝人之路。”那人苍老枯瘦的声音如同风中摇曳不定的烛火,“还等什么?”

危险的气息随着狂风吹刮弥漫开来,铺天盖地。小狐狸纵身跃出雪层,拔腿便跑——

“快追!别让这畜牲跑了!”

那有着残烛之声的人取下长绒兜帽,却露出一张与声音全然不符的年轻俊朗面容来。他缓缓转身,反手握住背后弓箭,手下用力,将凝住的厚厚冰霜尽数震碎,挽弓如满月,搭上一支食指粗的铁箭。未见他如何瞄准,那铁箭已向半空蹿出,毫不留情地拨开漫天风雪,直直向着那仓皇逃窜的白影奔去。

终年风雪的极北之地,雪地里竟开出嫣红花朵。

竭命奔逃、竭命奔逃,终究逃不脱扒皮放血、刮肉挫骨之痛。

生于极寒,却亡于烈火。森森白骨,经七七四十九道烈火煅烧,却未化为灰烬。虽被那浓烟熏得通体透黑,不复银白,却浮现出一种奇特的金属光泽来。

“骨链已经铸好,请主过目。”

似是回忆起一箭穿喉的苦痛,骨链方一入那年轻男子的手中,竟害怕一般抖动起来,铮铮之声鸣响万里,摧肝断肠,悲戚万分,闻者尽皆潸然泪下。唯有那男子如同刀枪不入般,冷冽目光一寸一寸拂过骨链,喉里发出嘶哑空洞的笑声来。

他对跪了一地的信徒立下誓言:“等我苟方归来,定会为你们带来光明。我会让七荒知道,他们遗漏的,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他将骨链盘去肩头,步行万里,从他黑暗无光的领地出发,走去中原边界。他在彤红落日下攀上高山断崖,挥掌便斩断山石,劈出一片平台,盘膝而坐。他看过了满天星辉、明月朗照,他领略过日出东方、光洒原野,将朝霞漫天尽收入眼中,不曾错过一瞬。他近似痴迷地看着在空中飞翔的金乌,等待午时来临,便掷出骨链,将它牢牢拴住。

他跃下山去,向着世界的中心前行,心中眼中唯有空中熊熊燃烧的金乌。

那是他半世的期望,是他族人的渴盼,那是他祭出生命也要得到的东西。

光明被七荒占据了那样久,也到了易主的时候了——从今便归他所有,归他璀族所有!

……

生不如死的痛楚里,苏锦六匀出最后一份轻如叹息的清明来。

这样远古的回忆里,这如传说一般荒谬的回忆里,这囊括了苟方与金乌的回忆里——

自己占据的,又是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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