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晃,衬得红绡一张少年老成的脸格外温柔。
“闭上眼睛的时候还是春天,睁开眼睛却到了夏天了。我从来不知人一觉原来可以睡这样久,倒像是死过一次又活过来一样。”
“你那也算得上是壮举了——赤手空拳,竟能打死一头成年母狼。”流火专注地注视着晃动的烛火,“不过我倒是记得,你前几日与我说,你的眼睛是被人割下来喂狼的。怎么今日说起,又不一样了呢。”
红绡笑:“是么?那日的事情,我或许记得,又或许不记得了。回忆起来,也总是恍惚,记不真切——或许是梦呢?你知道,事情过去太久,便总像梦一样影影绰绰的。况且还那样疼。只是眼睛自那时起便瞎了倒是真的——亏得勤勤恳恳装了十多年的瞎子,等到真瞎的那一天,倒也没觉得有多不适应。”
其实是不适应的罢,只是如今能笑着谈痛苦,便刻意云淡风轻罢了。以往她目上虽盖着布绫,光却是能透过轻薄眼皮的。阳光底下是艳红,入得室内便成了黛蓝,就连晚上,也能见得浅淡的模糊光线与暗影。可是当她从那场极久的睡眠中醒来时,她一切所见便都是一片纯粹的黑暗了。
红绡想,大约这是老天在告诫她,叫她绝望得更彻底些。
她醒来时,纪王不在。
红绡卧房里添了个新的丫头云帘,倒是机灵,见红绡醒了,便伶俐地接上话来:“姑娘是在找王上罢。大约是因为处理裴亲王的事,王上近日总是很忙……当年王上便不该动了恻隐之心,留裴亲王一条性命,如今还要开始逼宫造反了……姑娘不必担心,等王上忙完了这段时日,便自会来看姑娘的。姑娘还是不要与王上闹别扭了罢。”
红绡有些疑惑,她才刚醒,又是如何与他闹别扭了?她的心都死了,还哪里来的力气与他闹别扭。
“姑娘不是早就清醒了么?打从姑娘睁眼,王上总是在姑娘床边候着的,还时常与姑娘说话来着……只是姑娘一直不愿说话,整个人也是木木的模样。好像还特别害怕王上,王上一说话,姑娘便会发抖,特别抗拒的样子。”
红绡问:“他都与我说了什么?”
云帘想了一会儿:“王上来的时候我们做下人的都是回避的,我也就听到过一次。王上说他查了许久,最近才知道姑娘是林家的人,还说知道姑娘一定很恨他……”
“别说了。”红绡残忍打断。
云帘说的这些,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知道自己一定很恨他’……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对她那样残忍?
她只想,随便他来不来看她。先打一巴掌,再喂一块糖,这样的甜,她宁肯不要。何况他这一巴掌打得如此之重——他将她所有的希望都打碎了啊。
纪王果真许久都不曾来到别院。高树上蝉声起了又落,后院一池碧荷开了又谢,院中有多少块方砖红绡都已摸得清清楚楚,那个人还是不曾来。
她都快要忘记他是何模样了。
她从来不曾想起过他,不曾想起过他在大雨后的背影,不曾想起他温厚有力的手掌,不曾想起他身上青草一般的气息。
不曾。
她只在梦里见过他。
她总是梦见下雨,雨前青草与泥土的混合气息铺天盖地。马在草原上飞奔,将一切苦痛都甩得很远很远。空气寒冷,烟雾迷蒙,她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缩进身后那个人宽广温暖的怀抱里去。
或许是现实太过苍凉,总让人觉得身处一场大梦;而梦做得多了,那样真实的暖意,竟会让人觉得是现实。红绡总是自诩清醒,到后来却也分不清那到底只是一场梦,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往事。她后来也曾想,那样长久而孤单的岁月里,他不来,她为何也不走呢。明明他也不曾给过自己半分承诺,明明他连他的王宫也不曾带她去过,她红绡不过是个无名无分的孤女,那个标示着官妓身份的烙印还深深地陷在后颈。
他们明明连半分回忆也无啊。
雁字回时,陌生却又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在这沉寂了许久的庭院中响起。
感受到自己倏然加快的心跳时,红绡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心还没死。可她脸上的笑意明明已经轻得不易察觉,却也渐渐凉了下去——他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了另外一个人来。
闻起来那样香,脚步声那样轻巧,呼吸也浅浅……是个女孩子罢。
女孩子颐指气使的语气那样娇俏:“见到王上还不行礼,你是想死么?”
红绡这才想起,她从未对他行过礼。
她生疏地跪下,两笼长袖深深埋过一头及腰长发,额头徐徐贴去已下了秋霜的冰凉地上。
“你见孤不须行礼。起来罢。”
那一瞬间,某些被刻意压制的回忆如惊涛骇浪一般,自脑内汹涌而来。她恍若又回到了半年前那个狭窄逼仄的铁笼里,母狼的眼神阴森凶狠,狼血湿热黏稠如芒刺在背,那个人一副模糊面容,坐得离她那样远,好像隔了万重山,与旁人耳鬓厮磨时的浅笑低言却如箭一般直直射入她耳朵。
红绡剧烈地发起抖来,连跪姿也要支撑不住,一口牙齿磕得清脆。
那柔棉一般的声音啊——
女孩子似乎被吓到一般:“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红绡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软弱无用。她以为她是刺猬,是急雨,可一遇到他,她便首先自己乱了阵脚。她原来才是那荷塘,以为自己将那片片风荷举得极为硬气,其实风雨一来,便溅起万点涟漪,摇晃不歇。
一双有力臂膀将红绡从地上拉起。
“你就这样怕孤。”
他身上的味道变了。不再是青草香气……他的胸膛沾上了那女孩子身上的甜香。红绡想推开他,却听得他道:“孤今晚宿在此处。你回宫去罢。”
“……王上!”一声惊叹,却同时出自两个人。
“你这是终于肯跟孤说话了?”纪王沉沉地叹着气,“天寒了,进屋去罢。”
红绡僵硬地立在床边。
纪王一把将她拉到他身前去,叫她替他更衣。红绡艰难地摸索着,她不熟悉男装,扣子解得磕磕绊绊。
“你怎么这样笨手笨脚?”他不满意地叹息,一手便捏住她纤细双腕,将她无措的双手扣去她腰后,另一手则有条不紊地去解自己衣襟。
“她叫什么?”红绡忽然问。
“谁?”纪王仿佛反应不过来一般,解完自己外衫,又一心一意地去解红绡的,“你说方才那个?她叫桃言。”
“桃言这个名字,是王上给她取的?”
他随意哼了一声,轻轻一搂,便把纤薄得像纸片一样的红绡抛去床上。
“孤知道你怪孤不常来见你。但孤已与你说过,为了避嫌,你的屋子孤只能少来。孤已将裴亲王斩了。你尽可以安心了罢。”
红绡睁着空茫的眼睛。裴亲王死了,关她何事?“我不是个喜做无用功的人,想来王上也不是罢。”红绡轻声道,“王上心里既然无我,又为何要来呢。”
他伏在她身上,一字一句地问:“我是如何心里无你了?我为你做的事情,你都看不到吗?”
红绡浑身颤抖着转过脸去。她要如何回答呢?她看到了什么呢?他是不是忘了,她是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啊。
一切都来得急切而凶猛,红绡紧紧咬着被角,任身上的人如何折腾,也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眼泪温热,被衾冰凉。
纪王曾来过的那个夜晚或许盈满疼痛,却也如同蜻蜓点水般渐渐远去,似一个不真实的长梦,淹没在众多不起眼的夜晚里,不留痕迹。
几月过去,日子依旧平淡,可一向喜甜的红绡却渐渐开始食起腌渍的酸杏来。嬷嬷一边从陶罐中舀已经制好了的酸杏,一边与红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抬眼一望屋檐下晾着的小衣,忽然问:“姑娘已有几个月未来月信了?”
红绡思索半晌,缓缓吐出杏核。
嬷嬷一路小跑叫来郎中,给红绡号脉。面目和善的郎中把完脉,收起物件来,和和气气地一拱手:“贺喜姑娘,姑娘这是有喜了。姑娘脉象平稳圆滑,胎儿想来也康健得很。老夫这便开几副养胎的方子……”
嬷嬷们一个个皆喜上眉梢,唯独红绡脸上冷得像要结冰。“不用了。”她面无表情道,“大夫您请回罢。”
那个晚上,红绡做了一个梦。
一个新鲜的,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梦。
梦里,桃言的面貌清晰明亮,一双桃花眼上挑得正好,鼻尖俏皮,嘴唇饱满,巴掌小脸接一个桃核一样的下巴尖儿。
“红绡?你说你叫红绡?”桃言的笑轻得像一片羽毛,“连个名字都没有……一条花街上有几十几百个红绡,谁知道喊的是哪一个。谁不知道你是林冉,是个下贱得不能再下贱的官妓,你知不知道林老狗在朝堂上如何让王上难堪?你自然是不知道,可是王上绝对不会忘记一分一毫。你以为他不来看你,只是因为避嫌么?林老狗留你一条命和王上当初养你,都不过是为了你的一双眼睛罢了。只是你如今都已经瞎了,却还能心安理得觍着脸住在这里……真是不知羞耻!至于你这个孩子……王上要这个孩子,你说是不是也只是为了这双眼睛呢?”
桃言轻浮得愚蠢,连话也讲得不顺,字字句句却都戳进红绡心窝里去。
红绡没来由地相信,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真得不像一个梦。
第二天早上,红绡一个失足,便掉进了院子后初初解冻的荷塘里。等被人发现的时候,一池冰水早已被血染得嫣红。红绡静悄悄地浮在水里,一双眼睛无声倔强地睁着,好像在等一个等不到的答案。
孩子果然没了。
红绡也伤了身子,明明才十五岁的年纪,便被宫中太医下了无法再生育的诊断。纪王震怒,接到消息便来别院兴师问罪。他一双眼睛烧得通红,手也止不住地发抖,却不理躺在床上面色如纸的红绡,不说一句话,只将屋中所有物件都通通摔得稀碎,像一头哑了的狮子,愤怒翻天覆地却寂然无声。
红绡终于在这样的寂然无声里下定了主意。
她要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