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究竟是何其玮将书越保护得太好,让她不懂世事烦扰;还是根本就在提防她,使她压根就接触不到腾远的一切。否则书越不会对外公的问话,一点戒心都没有,更不会在结婚半年后,竟还不知腾远和余氏一直都是生意上的对手。
套用时下流行的一句话,“无病无灾,安全渡过”。又是一个普通工作日过去,何其玮依旧没有电话,书越已经不再失落,她只当他得了“健忘症”。
“妈,今晚别做饭了,我请你们去吃火锅,港汇新开了一家店,味道特别好。”书越进门,边解着皮鞋的搭扣,边伸手去鞋柜拿拖鞋,弯腰低头,根本就没看见家里有其他人在。
等她换好鞋,才觉察半天都没人应答。抬头,就看见一位中年妇人朝着她笑,妇人头发已白了大半,额头上皱纹明显,背微微弓着。
“妮妮回来啦。”“妮妮”是书越的乳名,而这个乳名只有一个人唤过。书越当然知道面前的妇人是谁,她走进两步,刚想应答,就见养母程洁从厨房出来,手中端着满满一盘水果。
“这孩子,亲妈妈难得来一回,高兴坏了吧,都忘记叫人了。传出去,别人要责怪我们严家没有家教。”
“程老师,您说哪里话,妮妮跟了你们是她的福气。”书越的亲生母亲李菊搓着手局促地说。
“妈,你什么时候到的?”书越终于有了回应。
李菊的眼里含着泪花,女儿自5岁被严培宗教授夫妇领养后,就远离了原先的小乡村,二十年来,回家乡的次数了了,给了人家的孩子,她当然不能常来看望。
“下午刚到的,带你弟弟小豪来上海看病,医生说这的医疗条件好,能治他那种病。妮妮,不是小豪的病拖不起,妈妈也不会来麻烦的。程老师这些年,每月寄钱给我们,我真的不好意思。”亲生母亲再三解释,就怕给书越添麻烦。
“李大姐,你是书越的妈妈,我们是一家人,不要说这些见外话,有什么困难大家一块商量。”程洁推着书越,“书越,给你妈妈削个梨,这孩子,快啊。”
书越这才放下手提包,如梦初醒一般去削水果。亲母首次到访,她真的不太适应。
“你爸爸带小豪去买书,书越你一会下楼去迎一迎。”程洁从阳台上收下床单,转身去收拾客房。
小豪,书越的弟弟,比她小八岁,是书越的亲生父亲出狱后生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书越的亲父天生好赌,就在小豪即将出世时,他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人间蒸发,一走就是十多年。幸亏严家多年的资助,才让他们母子平安的生活了下来。
然而,世事无常,小豪6岁时,被诊断出自闭症,十年来,这个孩子长期生活在自我的世界中,鲜少与人交流,几乎与世隔绝。
“妮妮,妈妈知道你嫁人了,原真不该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怎好让你管娘家的事。可是……”走到小区院子里,她还是不停地向女儿打招呼。
书越看着亲妈妈紧张的样子,难过地叹了口气,“妈,你那是老黄历,现在城市里女儿嫁人了,一样可以回娘家,可以帮着家里。你放宽心,我丈夫他很好,不会介意。”母亲欣慰地笑了。
也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到何其玮她就觉得安心,她肯定地认为他不会介意,虽然他们之前的矛盾还没有完全解决。
远远的,严教授和小豪正慢慢走来。
小豪穿着蓝色的运动服,脸庞白皙,他身形瘦长,刚满十七岁,就有了一米七五以上的个头,他捧着书神情专注。他看起来,几乎和任何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一样,喜爱沉思、喜爱读书。
“爸,去了多久?上次医生说,你脚扭伤要静养不能长时间走路。”书越拉住父亲,仔细打量。
“没关系,我好得很,就在街边书店,别大惊小怪,吓着小豪。”
书越转头看弟弟,温柔地微笑。怎奈,他丝毫没有察觉身边的变化,他还是一个劲往前走,直到李菊叫住他,他才恍惚地抬起头。
因为小豪,晚餐自然不能出去吃,稍有不慎,他就会大声喊叫。
“小豪吃排骨,很好吃的。”书越将一块排骨放到弟弟碗里,柔声说。弟弟并不搭理,对书越夹的排骨视而不见,依旧只吃妈妈放在碗里的菜。
李菊抱歉地对女儿点头:“你别多心,他不懂的。”书越苦涩地笑了笑。
有时,真要感叹命运的奇妙,一次偶遇,就会改变人的一生。就好像书越,如果5岁时没有去小溪边,没有遇到她的养父母,她会与任何一个生活在大山里的女孩一样,过早承担家庭的责任,没有自我,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妈妈,谢谢你!”不知何时,书越从身后紧紧抱住养母程洁,脸贴在她背上,眼睛湿润。
“谢什么?”程洁洗着碗,突然听到书越这句充满感性的话,她顿了顿,停下手中的动作,聆听女儿的心事。
“谢谢你,谢谢你和爸爸将我带进严家;谢谢你,给了我有尊严的生活;谢谢你,一直照顾着我云南的家里,谢谢……”书越哽咽着,温热的泪水打湿母亲的衬衣。
程洁转过身,将她揽进怀里,“傻孩子,我们是母女,还用说谢谢。”
书越擦了擦泪水,退开一步,神情严肃,“妈,今晚让他们暂时住在这里,明天我接他们去我那边。反正其玮近期也不在家。”
“不行,你结婚没多久,再说何家……”程洁出言阻止。
“妈,其玮是宽容的人,他会理解我的。我已经让你们负担了这么多,现在我有能力,让我自己承担责任吧,他们是我的血亲啊。”
书越在一些大事上总是很固执,譬如结婚,譬如现在,程洁了解女儿,只得同意。
夜晚,家里的灯还亮着。
书越在何其玮的房间专心收拾他的东西,她要在今晚将他的物品统统挪到自己的房间去。他们是夫妻,理应生活在一间卧室里,衣物、细软更应该放在一起。只不过因为有名无实,他们才会分房而居,这个秘密,除了他们二人,她也只对商颜说过,现在亲生母亲和弟弟来,她总不能再与丈夫分居,让亲母亲看出问题。
一切妥当后,她握着手机发呆,按下号码,然后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删掉,她在长辈面前打包票,说自己能搞定,说何其玮不会介意,真到要和他说时,她犯难了。
他们还在僵持,一个星期,他没再联系过她。
要她主动和他说,我要和你住到一个房间里,我妈妈和弟弟来了,她怎么说得出口呢?
书越烦闷地在从房间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阳台,她跺着脚,哀叹事情怎么都赶到了一处。
该面对的逃不掉,早说早解脱,她最后说服自己,她必须给何其玮打电话。她说了,至于结果如何,让何其玮去决定。
接近午夜时分,她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信号接通的声音响了好一会,那端终于传来熟悉的嗓音,“书越,怎么了,还没睡?”
“嗯。你在忙吗?”书越紧张,想说点套话舒缓一些。
“不忙,有事?”何其玮问得自然。
“我,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此刻,身处德意志国土,站在会谈室外的何其玮微笑了。
上次的不快持续着,他破纪录一周没有和书越说话。书越问过他,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他都敷衍了,他不愿亲口承认自己介意,对于妻子的往事,他更不会主动去提,他矛盾而纠结,他顾左右而言他。
他清楚自己温吞的态度惹恼了书越,现在,书越主动联络,他暗自惊喜。
尽量语调和缓,何其玮柔声说:“我事情差不多结束了,估计本周末能到家。”
“这么快?”书越反应过度,声音猛然提高。
何其玮皱了皱眉,“怎么?不欢迎?”
“不是,我有事情和你商量。”书越急着否认,“是关于征用你房间的事。”
何其玮凝神屏气,洗耳恭听。
通话时间持续了二十分钟,书越详细说明原因,临了,她试探地问:“行吗?”
那端,何其玮转身对前来催促的秘书打手势,他心情大好,眉眼含笑。
他捂着话筒调情道:“当然可以。我岳母和小舅子来的真是时候,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和自己的妻子同床共枕。作为报答,我一定给你弟弟找个好医生。”他磁性的嗓音通过电波传来,更显慵懒的玩世不恭。天意如此,赐给他绝好的机会,他向来是抓得住机遇的人。
书越红着脸,停顿了好久才说:“你相信我了?居然肯屈尊降贵和我共处一室?”
知道又到敏感话题,何其玮聪明地跳开:“秘书来催,我要回去开会了,一切等我回上海细说。”
书越吹胡子瞪眼地挂了电话,这人,装傻的本事一等一。
德国,海德堡。下半场会议,谈判方明显感到来自中国的负责人,不再似上半场的咄咄逼人,虽然仍是攻不可破,但态度明显温和许多。他们有些拿捏不准,不知是这个厉害的华人准备适当妥协,还是有更危险的阴谋。
同时,随行的腾远高层也感到了BOSS的变化,他们的何董居然会时不时低头浅笑,样子儒雅俊逸。他们心里打鼓,万一一会情况有变,还真接不了招,因为谁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心情好,还是撒的烟雾弹。
于是乎,一屋子人,都被何其玮整得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何其玮到家时,书越正在努力和小豪沟通,她已经劝说了一整晚,小豪就是谁也不理,不吃饭、不洗澡、不睡觉,只是蒙着头,呜咽怪叫着,书越早就筋疲力尽、无能为力。
小豪敏感、胆小,对陌生环境适应能力差。昨天刚熟悉严教授家,今天,突然又被换到书越家,不停变化的景象使他焦躁、不安。
“小豪,你出来,别蒙在被子里,妈妈和姐姐在这里,小豪不怕。”书越已经说到嘴脱皮,李菊也急得满头大汗。床上的人用力缩在被子里,就像是遇到危险就会缩进壳里的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