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灵方才化人,对于世俗礼仪只是约莫知道,最起码洛冰涣见她,是时常穿着衣服的。她低头一看,方知或许这个样子不怎么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套上衣服。
大了一号的衣服裹在她身上,像是一条毯子,黑色的衣服更衬出她脖颈肌肤的雪白。
“果真是不穿衣服的,”化樊看了她一眼,“原来是水妖。你是怎么进来幽冥司的?”
扶灵艰难支撑着自己站起身,缓缓走上去,心里却一直颤抖。她是多么想和他一样,拥有一双脚,陪他走遍整个洛水河畔,但是如今,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脚,却进了幽冥司。
上方的化樊看着扶灵一步步走得艰难,猜出她是才化成人形。穿着他的衣服的她,抱着还要长一截的衣袖,就站在那里,吸吸鼻子,然后红了眼眶。方才还凶巴巴的扶灵,一下子哭了起来,她哭的时候,嘴都撅着,也不发出声音,倔强的样子令人心疼。
化樊静静地看着。
有时候这样的陪伴,你会难以察觉,而有时候你拼命追逐的,或许并不是最合适的你的。
也不知哭了多久,扶灵擦了擦鼻涕,看向化樊。
一身优雅淡蓝中衣的化樊,略带英气的面庞,缓缓开口:“水妖的眼泪果然有点多,你再哭,我的往生河就要决堤了!”
扶灵终于破涕为笑。
那笑容,如旭日东升,如春花乍放,永远铭刻在化樊脑海。
时间不知不觉在指尖溜走,连天微澜的父神都开始商议天微澜和洛冰涣的婚事。留在洛水畔与洛冰涣厮守的天微澜,却忽然想起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在某个上午,静静陪伴洛冰涣的时候,轻声说:“我还有去人间收集乐曲,这次留的时间太长了。”
洛冰涣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寂静的洛水,眉间有些寥落。
“我去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天微澜小心翼翼地说。
洛冰涣抬起头,眸子里是十分的认真:“我等你回来。”
那一刻,天微澜确实想过,永远留下来陪他。
两个人相互凝望,瞳孔里倒映着彼此的身影。
天微澜还是垂下眼眸,忽觉有些歉疚,轻声说:“好。”
然而终究是一场,无果的等待罢了。许多年后,洛冰涣终于懂得,凝望那一刻,她为何要躲避。是因为不爱,是因为觉得亏欠。
天微澜回到昆仑,就看到传信的白鹤靠着石台打瞌睡,翅膀往下滑,脑袋也往地面栽,不由好笑。
天上一声清啸,蔚蓝天幕下,有一只身披霞光的鸟儿,缓缓飞落在天微澜面前。鸾鸟停在石台上,扑扇翅膀带来的风扇醒了白鹤。
白鹤呱呱叫道:“回来了!回来了!”
鸾鸟颇有灵性地站在一边,安静地等候主人的命令。
天微澜摸摸白鹤的头:“小白,你怎么在这里啊?”
白鹤黯然神伤:“化樊虐待我,化樊看人家没穿衣服的小姑娘,化樊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天微澜“扑哧”一声笑了,揉揉白鹤的脑袋,把它头上的羽毛揉得乱糟糟的,白鹤却很喜欢和她亲近,把长长的喙支起来轻轻啄天微澜的手。
天微澜转头看向鸾鸟:“白泽呢?”
鸾鸟似乎是不屑地偏了偏头,转向一边的树林。果然有一只怪鸟在那里晃荡,凄凄哀哀地望着天微澜。
说是怪鸟,是因为那双翅膀太过多余。
白泽本是神兽,但是眼前这只,却无故多长了一双翅膀,被族人认为是异类,受过不少欺负,被天微澜捡回来以后,变得活泼多了。看此番情形,怕又是被鸾鸟欺负了。
天微澜招招手:“小泽,过来啊!”
白泽像是得到特赦令一般,绕过高高仰着头的鸾鸟,蹭到天微澜身边,在她面前打了个滚,活脱脱像只小狗。
一别数日,似乎是许久未见的旧友。
江南水岸,绿柳照影,芙蓉醉面,桃花低垂娇颜,春江正是水暖。
一只画舫,一个女子,一张旧琴。水波荡漾的江南河里,悠扬的琴声和着春天的花香、水汽的湿润,扑面而来。
一袭白衣似凌云,似天仙,眉目间含笑,佳人不似在凡尘。
一壶暖酒,一张案几,对面的玄衣男子自斟自饮,眉眼微醺,不知是醉在琴声中还是醉在酒香里。
一黑一白,像是水墨调和,相视一笑,都是人间绝美画卷。
江南的雨,说来就来,就像是河里的水,一丝丝连到了天上。
细雨纷纷,没有毁坏舫上人的兴致,反而增添几分朦胧,几分如梦似幻的美。
河岸多了一个撑着纸伞的黑衣男子,与化樊的华丽不同,他身上的黑衣,是清淡的。伞遮了雨,也遮了人。
但是天微澜抬头,还是看到了他的脸,如果说洛冰涣的容貌是温润而带着稚气,那么这个人的容貌就是妖娆多情,女子一样的容貌。
化樊举杯轻啜,远远看着岸上的人。
“飞雪,冰河,遥相望,久不得。青丝染,白发生,鸿雁未传,三世书。”
琴声骤停。
雪女的曲子,像是缠绵在冰上的雪,美丽、纯洁,但是曲调微冷。
万里冰封之时,无忧无虑的雪女在冰上跳舞。翩若惊鸿,宛若蛟龙,银铃般的笑声,因为陌生人的闯入戛然而止。
然后,冰上多了一个共舞的少年。
飞雪,冰河,相爱,誓言。
无奈人妖殊徒,冰河断,遥相望,久不得。
三十年,青丝染,白发生,两相忘,犹不能。
雪女躲在河畔,泪凝结成霜,多年的相思,鸿雁未传,不敢传,但是为什么你还是不能忘?遥望三世,直到那颗心,也和这冰雪一样冷。
就是这首曲子,雪女亲手所谱,弹奏着,她才恍然明白,原来心再冷,泪水还是热的。
天微澜抬头望着眼前的男子,寻寻觅觅,似乎一切都有了归处。
天微澜收敛心神,弹起那一首她曾在千神宴上弹奏的曲子。
一曲完,天微澜抬头看着岸上的男子。
男子启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十里桃花林,红尘谢纷纷。锦绣良缘路,与君携并行。执手心相印,箫琴鸾凤鸣。生若难相守,死当眠同林。”
一片白雪飞入男子手中,四周的人诧异望天:“看啊,下雪了。”
白雪化水,打湿手心,男子抬头看天微澜,微微勾起嘴角。
四周的人渐渐稀少。化樊举目望天。
“白雪赠剔透之人。”天微澜轻轻说,然后指尖拂过琴弦,悠悠再弹。
玄衣男子撑着伞站在岸上,微微伸出手接飘落的雪花,而他旁边是一条河,河水上还飘荡着淡淡地水汽,朦胧美丽,水里有一只画舫,上面坐着一个白衣女子,正认真地偏着头弹琴。
多么美丽的画面。
一曲终了。
“敢问尊驾姓名。”天微澜问道。
“璃烬。”
“在下天微澜。不如上舫上来坐一坐?”
“你的舫上似乎有人。”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可以听出乐声中的故事?”
“心中有情,自然能够知道。”
“我的画舫,今后,只为你一人停留。”
那年,一直游荡在江南的魔尊殿下,终于找到了心头所爱之人。
而天微澜的琴声,永远只为他而弹奏。教会她感情的人,让她终于学会了何为爱,因为有爱,她终于可以感受琴弦上颤抖的真情,赤裸而遍布伤痕的真心。她以为,她一定不会是这些乐曲中悲戚的那个,然而最终,她的心,也是同样的,伤痕累累。
被赶出画舫的化樊,默然回到幽冥司。
正在低头处理文件的扶灵看到回来的化樊,火冒三丈把笔一扔:“你是怎么做冥君的?整天只知道出去玩乐,你看看,桌上的文件都堆了一座山那么厚了!”
化樊眼里的忧郁化为温暖:“不是还有你吗?以后你就是半个幽冥司的主人了!”
“谁稀罕!等我可以离开,我就去找洛冰涣。我要和我的涣哥哥永远在一起!”扶灵抱胸,别过头。
化樊眼里闪过一丝落寞,继而转身走出殿外:“到时候我送你。”
扶灵把手里的文件一扔,也气呼呼地走了。
神界与魔界会联姻吗?永远不会。
化樊站在往生河岸,看着微微起着波澜的河水拧眉深思。
同样临水而立的洛冰涣,在守候中渐渐得知江南的美丽故事。青衣沾水,似乎很是沉重。
这段感情就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却猛然发现,原来这块浮木,本不是飘向自己。它只是,暂时没有寻找到扎根的地方,才四处飘荡。
那一刻,洛冰涣决定,放弃这块浮木。
让洛水,永远冰封他的灵魂,和感情。
母亲因为爱情,放弃神位下嫁父亲,然而最终还是屈服于命运,穿上了属于神族的嫁衣。
躺在洛水的洛冰涣此刻,心里竟然出奇的平静。
或许心空了,也就不会再去在乎。
洛河的水烟渐渐消散,泛起的涟漪渐渐凝固,世界渐渐安静,在洛冰涣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整个洛河被冰封,他将永远沉睡于此处。
“洛冰涣,难道你要因为一个女人,永远躲在冰里吗?”扶灵站在河畔,脸上尽然是愤怒与失望,“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为什么不去争取?如果你想要放弃,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自己?”
冰里的人没有丝毫反应。
“如果……你真的那么难过,我可以帮你忘记,所有的一切。”
幽冥司大殿,坐在首座的衣着华贵的玄衣男子看着站在殿中的女子,脸上露出疲惫之色。
“你一定要逼我吗?”男子声音沙哑,隐隐流露出悲伤,“为了他,什么都愿意?”这一句仿佛带着微微的嘲讽,带着浓浓的辛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