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又君再对一旁的周清然礼貌地点头示意,转身告辞。也许是周清然看错了,那个人注视着他的眼眸深处透出一点深重的绝望和妒意,像被埋在深黑的井底,再怎么努力伸长手臂,也够不到井口的一线生天。
曲杏却连忙追了上去,高跟鞋踩过瓷砖发出急促的声音,一如她心情的迫切。她忙着从手边的橙色BIRKIN里取出Iphone5:“哎等等,我们好不容易碰个面,约下次怎么样?我们交换个手机号码吧!”
“啊抱歉,我手机正好丢了,正打算办新的号码。”这样明确的拒绝连周清然都听出来了,可惜曲杏不知道是真听不出来还是故意装作懵懂不知,依然兴致勃勃地问:“既然要买新手机,我知道好几家不错的旗舰店哦,而且我对最新的品牌和型号也很有研究,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几款豪华版的?”
任又君稍嫌厌烦地加快了脚步,曲杏却不肯放过这从天上掉下来的白马王子,不依不饶地紧紧跟随,直到逐渐走出周清然的视野,声音也渐渐听不太见了。
想想曲杏那一身的行头,再想想曲平连全身检查都舍不得去做,周清然不由摇摇头,转身向电梯的方向走去。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会去探望曲平尽到朋友的义务,别人自有别人的活法,他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准则便好了。
周清影正和周清优在厨房里忙碌,苍绿的箬叶放在莹白如玉的手中,更显得那绿色翠浓得好似要滴出水来。一弯一折,便成了一枚斗状,利索地向里面填入糯米,再埋入赤豆、红枣、切得细细的火腿丁以及蛋黄、板栗等各式各样的馅料,再将叶面翻转过来盖好,娴熟地用线绳绑好。
捆扎粽子的线绳一圈又一圈,纤细绵长得像永无止境的心事。同样的步骤,周清影却明显比周清优的节拍慢了不少,似乎想借着理顺绳结的动作将心思也一并理清似的。
周清优已经知道了周清然把清影的礼物擅自转送给周清裕的事情,但是清影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满,和周清然相处得一如既往。然而,正是这种平静让人隐隐觉得不安,就像暴风雨将要来临前,海平面上那种异乎寻常的安静一样。
“小影……”周清优试探着唤道:“你和小然……”
“嗯?”清影压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见其余的配料都用完了,便开始动手包初次尝试的辣粽。取过一边特意准备好的椒粉、川盐、味精等调料,边向里面填入几片腌好的腊肉边道:“哥哥最爱吃辣的,这辣粽他肯定也喜欢。”
“你真的不怪他?”周清优在心里暗暗数着,他上次赴别人的约会的事情其实也是不了了之:“你上次不是也说,一片心意被辜负了,应该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是。”
“怪不怪又能怎么样呢,”周清影答得极其自然:“想维持现状,就要忍受他的做法;如果实在不能忍受了,就痛痛快快地分开比较好。不管怎么样,吵架总是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的。”
周清优语塞,虽然清影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这样的说法总让她联想到相处了几十年的,老夫老妻,而不像这个年纪的情侣应该有的亦痴亦嗔、撒娇赌气。恋爱的动人之处,就在于轰轰烈烈的缠绵和用尽心机的试探,如咖啡一般用苦涩来衬托着回味中的香甜。如果两个人的相处模式直接进入热牛奶甚至是温吞水,先别说旁人看不出他们之中的浓情蜜意,恐怕就连当事人自己都会对这段感情有所怀疑吧?
“话也不是这么说,有不满还是要表达出来比较好,免得误会越闹越深,最后就不好办了。”
“这又不是误会,”周清影系好手上最后一只四角尖尖的粽子,状似满意地拍拍手看看自己的作品,“我很清楚他想表达的是什么,只不过,我自认没有那么宽大的心胸罢了。”说着她走过去拿蒸锅,把包好的粽子一只只在托盘上排列整齐。托盘上的粽子一只一只被束缚得牢牢的,又何尝不像人的一生,总要被太多外界的力量压制,由不得自己摆脱。
把蒸锅端上天然气灶,周清影就走到水池边去洗手。“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想哥哥一定觉得,如果手足都没有了,拿什么穿衣服。”
周清影话不多,但是说出来总能让人不太好提出异议。周清优尚没想到反驳的话,就听到玄关处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周清然的声音传来:“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周清影若无其事地招呼道,擦干净了双手一如往常地过去接过他的提包。“我有试着包辣粽哦,待会可以尝个鲜,不过效果不好的话可不要怪我哦。”
蒸锅里面冒出腾腾白气,和粽子的香甜混合在一起飘散得整个房间都是。周清裕要和业务上的买方代表应酬不回来吃晚饭,所以晚餐桌旁和大部分时间一样只有三个人。
煮熟的粽子显得更加小巧玲珑,舒展着四只尖尖的菱角和圆滚滚的身体躺在青花瓷盘上,让人看着就馋涎欲滴。周清然看着五六种颜色不同的绳结,问道:“哪种颜色的是辣粽?”
“啊……”周清影和周清优面面相觑,尽管她俩包的时候记得要刻意用丝绳的颜色来区分开来粽子的馅料,却因为准备的馅料实在太多,甚至超过了丝绳的颜色,不知不觉地就全部混淆在了一起。
“你自己挑吧,看你的手气啦。”
周清然随便从瓷盘中挑了一只,边解开绳结剥开箬叶,边道:“听说曲平住院了,曲杏约我明天去看看他。”
周清优从来不管弟弟的行踪,因此周清然也就是说给清影听的。但是清影却仿佛没听到他说什么一样,只哦了一声就继续低头扒饭。
倒是周清优先开了口:“既然你们都在一起工作,你的同事也就是小影的同事,带小影一起去吧。”
“我不去。”周清影漫不经心地道,“你要表现手足情深,别拉上我,再说有人肯定也不愿意看到我。”
周清然无奈一笑:“我只是去探病而已,放心,不会被拖住很长时间的。”
“你不是说去探病吗,怎么难道还有人能拖得住你去做别的事吗?”
周清然无可奈何地笑一笑,伸手拿起第二只粽子,剥开之后却发现依然不是心心念念的辣粽,却是他并不很喜欢吃的红枣。
匆匆塞进口中,却听清影有意无意似的开口了:“对了姐,你的头发又该烫了吧?波浪都不明显了。”
“嗯?”周清优一怔,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清影这突兀的话:“头发烫多了不好,头发会烫坏掉的。”
“那烫个现在最流行的BOBO头,再染成橙色要多少钱?”
“烫发加上染发,最便宜的美发店也得800左右吧。”周清优看看清影那一头自然垂下的乌黑直发,“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想你即使要做头发,那种发型也不符合你的气质的。”
“我才不去呢,”清影边往嘴里扒着饭,边说笑似的道:“我不喜欢那种疯子似的发型,再说我也没钱。烫这个头就要近半个月的薪水,难怪总要哭穷了。”
周清然原本对女人之间美容美发的话题没什么兴趣,只顾着低下头解决他的粽子,听到这一句才明白清影是在指桑骂槐。把箬叶团了团放到一边,“女孩子嘛,总是爱漂亮的,花了钱只要有收获就是好的。再说每个人的审美都不一样,只要坚持自己的眼光就好了。”
这话乍听之下倒像是在鼓励清影去换个发型似的,但是不管周清然这个说者有没有心,听在清影耳朵里都像是在警告她:人家喜欢怎么花钱是人家的自由,你不要闲得没事做去诋毁曲杏。
正值盛夏,周清影的心头却泛起一阵莫名的凉意,像有谁的手在冰水里浸泡过好几个小时,再特意抓住了她来为她降温似的。不管初衷是不是好意,降温过了头,就变成了冰冻。周清然从来不肯为了她说其他人一句坏话,倒也不是最近这一天两天才有的事。她极少在家人面前抱怨什么的习惯,几乎有一多半是由于周清然对她的训斥而养成的。虽然习惯了,也总是有些委屈,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为什么连在口头上都不肯替她出头。
有些伤感的时候,却见周清然伸出手去拿第三只粽子,清影仍然本能地按住了他的手:“适可而止吧哥,糯米本来就不容易消化,小心吃太多了不舒服。反正给你留着,明天再吃也是一样的。”
周清然恋恋不舍地又望了盘子一眼,才收回了手对清影笑道:“我就知道小影心疼哥哥。放心,明天我去去就回来。”
清影扁了扁嘴,把头偏向一旁嘀咕了一句:“爱去多久去多久。”
最近的夜晚越来越热了,却还不值得开空调,清影已经换上薄纱的吊带睡裙,躺在床上看着映在窗子上的树影。有风渐渐地从天边席卷而来,吹得树枝叶片阵阵乱颤,连挂在梢头的那弯月牙也好像要挂不稳似的,像安定不下来的一颗心。
反复告诉自己,哥哥只是脾气温厚了一些,待人宽和了一些,可是,既然他待别人都那样好,对自己也会一样好,不像其他的男人,可能只是对你一时兴起,转过头就弃如敝屣。
转念却又立即想到,这样低声下气等着别人施舍给你的感情,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吗?清影立即告诉自己,别贪心了,你不过是一个连父母都不要的孩子,你要什么资格要求别人给你全部的爱?一条宽阔的天桥肯施舍给你一个小小的角落燃起一堆篝火,便也足够取暖了。
外面的风声渐渐大了,映在天花板上的树桠的影子不停地翻转摇摆,零乱得像纠缠成一团乱麻的心事。这样来回辗转了半夜,直到将近凌晨的时候也没能成功地合上眼睛。走出房间去找水喝,路过周清然房间的时候,却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呻吟声,虽然极其微弱,在这万籁无声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