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帕兰草原上的绿草依旧茵茵，清晨的露水在拂拂微风中渐干，金色的太阳自天与地的连接处升起，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高远的圣塔如同一只冷静伫立的黑鹰，默默凝视着圣塔广场上黑压压的草原子民。
帕兰人虔诚地做完繁琐细致的礼拜仪式，方才整齐端坐在观礼席上，等着圣女换任的神圣时刻。
仪式台在圣塔正前方，装扮得庄严肃穆，两只大兽笼格外显眼，因为里面装着的，是草原最残暴的恶兽，名唤祀黑，通体乌黑，体格巨大，吞噬过无数人命，被圣女伊莲辛苦制服，锁在这陈铁笼中多年，仍旧煞气滚滚，一双充满戾气的眼睛冷冷逼视着眼前的人群，龇着尖利狭长的獠牙，着实可怖。
等到红日彻底跳脱出来，将光辉尽情洒在每个角落的时候，右护法萨纳尔神情肃穆地高喊：“昔往神鹰，造我帕兰，苍生苦乐，圣族于系……”
草原百姓虔诚地听着右护法长达半个时辰的讲述，有小孩不小心睡着，被大人啪地打醒——亵渎圣族，可是死罪……
所有人都昏昏欲睡但又强撑着瞪大双眼 ……
终于，听得圣钟三响，萨纳尔结束了他的完美演讲，高声道：“圣时已到，准备换任。”
“护法大人，璃王殿下不是授礼嘉宾吗？”宁安王府的总管呼瑟年于突然站起身来。
萨纳尔轻蔑一笑，“战事吃紧，璃王不得空闲，今日由我授礼。”
“可宁安王殿下也不在场……”
“很多年前，帕兰草原还没有宁安王殿下，圣女也照样换任。”萨纳尔语速很快，语气生硬：“帕兰圣族的事情，不烦王府过度操心。”
“过度操心？”呼瑟年于也十分硬气，当即往前两步，冷冷盯视着萨纳尔，“宁安王府建封以来，除暴安良，守疆护国，让每一个帕兰人吃饱穿暖，如今难道要过河拆桥？”
台下起了微微的躁动。
“王府这是要搅乱圣族最重要的换任大典吗？”萨纳尔望望圣塔，“帕兰草原自有神鹰庇佑，没有宁安王府，照样生生不息。”
他一搬出神鹰，台下的帕兰人立刻开始大声抗议，指责王府误了大典圣时。
年轻的管家胸膛起伏，气得不轻，但神宁战骑不在，仅靠王府护卫，力量微薄，当下只得忍了，拂袖坐下，脸绷得直直，倔强地望着草原的边际。
萨纳尔看也不看他，挥手高呼，“请圣女！”
那高远纯洁的女子，青色裙袍长可及地，将她的身形牢牢藏住，褐色的眼睛轻轻地飘过来，台下所有人便不禁屏住呼吸。她行走的步子很慢很慢，但所有人都耐心地等着，那步子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韵律和魔力，将每个人的心神都紧紧地吸取。
她身后，跟着矮她一头的贺兰晟琊，那姑娘也着一身青衣，却被裹得紧紧，娇小玲珑的身线属于刚刚发育完整的妙龄少女，只是那高高的领口束缚住她的脖颈，衬得那张苍白的小脸更加虚弱，与伊莲的气质相比，她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东施效颦般，一步步慢慢跟着。
那双眼睛也是木然的，一动不动地盯着伊莲的背影。
到了礼台上，两人并肩一站，那鲜明的对比便更加突出，帕兰人都不禁发出一阵阵叹息。
优秀的圣女即将离去，而以后守护草原的，便是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更多的人想起来，这孩子虽与伊莲一道被神鹰选中，但是在七年前的那场考验中，她胆怯懦弱，她临阵脱逃，甚至在伊莲用心头血救活她之后，仍旧满口谎话，自私卑鄙地想要抢占功劳。
这样一个无才无德的女子，这么多年只知道花痴般追逐男人，怎能担当圣女大任？
叹息之后便是一阵怯怯私语。
说是私语，却又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
“啊是贺兰晟琊，那孩子自私卑鄙，跟圣洁二字能挂上钩吗？”
“是啊，伊莲将草原守护得好好的，她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
“不是满世界追宁安王去了吗？看来又是无功而返！”
“哼，宁安王怎么会喜欢她这样的女子？除非瞎了眼。”
“要换做我，就算瞎了眼，我也不会喜欢她！哈哈！”
哄笑声讥嘲声如同海浪，初始细小，却愈发形成骇然之势。
而海浪尽头，那姑娘梗着脖颈，在风雨中微微颤抖，那双眼睛慢慢发红，却强忍着不掉下一滴眼泪。
我原本，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不值得被爱被喜欢的女孩啊……
呼瑟年于慢慢握紧了拳，贺兰晟琊喜欢王爷，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对于王府的人来说更是司空见惯，这姑娘除了有一点吵有一点闹以外，人还是很不错的，待人亲和没有架子，心地也很善良，她就像一只灵巧的小鹿，死乞白赖地融入了王府这座大森林，渐渐地就好像一家人一样，少了她，就总会觉得缺点什么。
况且作为神宁战骑副队长，他与贺兰，也曾并肩作战过，此刻亲耳听见这些人，仅凭臆测就对一个姑娘嘲讽讥笑，心中着实窝火愤怒。
就算不论情爱，王爷对她，也应该或多或少，有一些关心怜惜吧……
“换任大典开始。”萨纳尔充耳不闻，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圣族护法准备。
所谓的换任大典，其实非常简单，上任圣女摘下面罩戴在下任圣女脸上，便是交换身份，两任圣女牵着手共同朗诵圣族契约，然后两人互相取下一滴心头血，交换喝下，便是礼成了。从此新任圣女不可取下面罩，任职期间须遵守上百条的圣女条约，最重要的是，圣女要保持贞洁，直到卸任为止。
很变态的规定，但帕兰人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与神明最接近的圣女，不是应该保持洁净之身吗？
这时突然他们又希望，若是贺兰成功赢得了宁安王的心成亲生子，那便有理由放弃她这个废材，让伊莲连任，再慢慢寻觅下一任。
“摘面！”萨纳尔的声音拖得长长，听上去有一种独特的庄重感。
伊莲慢条斯理地抬手，轻轻取下面罩。
那张脸谈不上很美，贵在五官端正肃穆，是一张标准的符合圣女身份的脸。因为长期不见阳光，此刻透出一点莹润的白，又因着初见阳光，白里又透出隐隐的红。那双眼睛难得地起了一点波光，好似阳光照进多年沉寂的幽冷水面。
终于褪去束缚，舒舒服服地晒在这太阳底下……
她微笑着，速度极快地，将面罩系上了那姑娘的脸。
那姑娘表面看似镇定，实则内心必定悲痛、彷徨、无助……
她眼中流露出一点点的同情，相信我，这样的痛苦，很快就会结束的……
贺兰此刻只觉得自己是一艘覆水的船，倾面而来的巨浪打得她不能呼吸，冷冰冰的水毫不留情地涌上来，淹没她的脚她的膝盖她的腰，一点点直到没顶，一点点直到，永久沉入黑暗深处。
耳朵里似乎又是那夜那惋惜的话语。
“老师很想你，虽然他总是说你不争气，但他最疼爱的，一直都是你。”
“听说你不愿回来，老师郁结于心害了重病，不久就去了，临终还念叨着你。”
“格朗说，等我卸任之后，便娶我为妻，他一直把你当亲妹妹，希望你能祝福我们。”
贺兰慢慢抬起手按在胸口，那里已经不痛了，只是很空很空，草原的风狠狠灌进去，灌了满腔的苍凉。
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最疼爱她的老师，被自己活活气死了。
而自己最爱的男人，早已决定，要娶别人为妻。
往昔他的躲避原来是真心实意，而那些犹豫不决的时刻，都只是因为心软，怕伤害了视为亲妹的自己。
而自己，却还在暗自庆幸，与他越来越近。
原来走到最后，最近的距离，便是成为他的妹妹。
错觉终是错误，追不上的只有放手。
她闭上眼睛，一滴眼泪终于按捺不住，在风中滚落。
格朗，我心甘情愿回来替代她的位置，是希望，成全你的幸福……
这张面罩，遮住我青年少艾的脸，也遮住我年少轻狂的过往，和美好恣意的韶华，从此，高塔之上，看着你和她举案齐眉儿女成双。
她流着眼泪，任由伊莲牵了她的手，面朝高塔，麻木地背诵着那些她从不感兴趣的契约。
直到冰冷的匕首塞进她手中，她才微微回神。
对了，要取对方的心头血……
对面，伊莲微笑着逼过来，刀尖反射着冷冷的光。
刀尖锋利，刹那刺穿衣衫，直抵她胸口。
她恍惚地想，若是自己向前一步，是不是能够痛快地结束这无垠的煎熬和无望的未来？
森冷的刀锋贴着皮肤，却没有再进一步，反而很快地退了出来。
一个小小的物事忽然从她衣襟里跳了出来。
心猛然一沉。
随后，她听见伊莲冷冷的声音，“安喜！你为什么会用安喜？贺兰晟琊！你怀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