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色的安喜,只有一张手帕大小,是用草原上的一种珍稀兽皮织成,这东西冬暖夏凉,又浸润了多种调神养息的药材,是安胎养胎的好东西,但来之不易数量稀少,因而这帕兰草原上也并没有几张。哪家得了这安喜,必定要绣上自家的标志,以彰显其所属。
金丝绣成宁安王府的标志,“宁安”二字赫然跃出。
贺兰像被那两个字烫了脚背,蹬蹬后退两步,她慢慢抬起头,用一种很恍惚很迷茫的眼神望着伊莲。
观众席上炸了锅,交接仪式已经完成,贺兰已经戴上圣女的面罩,此时已经不同于先前的臆测和希冀,她怀了孕,等于是破了千百年来的规矩,圣女不洁,这还是头一次!
若是前一刻知道她怀孕,他们可以立即要求伊莲连任,圣女的光辉和圣洁丝毫不受影响,可是此时不同。
圣女不洁,兴许会为整个帕兰,招来大祸!
贺兰是圣女!她瞒着所有人欺骗所有人,卑鄙地成为了圣女!
“呸!”有人愤怒地将一口痰吐在她裙角,“圣女不洁,罪不可恕!”
“罪不可恕!罪不可恕!”所有人都愤怒地起身,高声呼喊,“处死处死!”
有人伏地大哭,“完了,我们都完了!帕兰也完了!”
“各位静一静!此事必有蹊跷!”呼瑟年于站起身,无奈群情激奋,想了想,只得暗中使了个眼色,让混在人群中的王府护卫小心行事,静观其变。
他望了望天边湛蓝的天空,却觉得有沉沉乌云无形压来。
也许,帕兰草原的天,要变上一变了。
而台上,贺兰的脸色也变了变。
她霍然抬起脸,死死盯着伊莲。
“你骗我。”
伊莲绽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轻轻道:“我没骗你,是真的。”
她的手掌温柔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眼睛明亮,“孩子,是真的。”
贺兰脸色煞白,身体慢慢抖了起来,四肢百骸突然没了力气,只得瘫坐在台上。
她额头上豆大的汗滴滚滚而落,挣扎着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罩,摔在伊莲脚下。
真阴险!面罩上有毒!
伊莲却礼数周全地微微躬身,“伊莲不再是帕兰圣女,此事如何,只得有请右护法主持。”
萨纳尔点点头,悄悄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沉声道:“神鹰的子女们,请稍安勿躁。圣塔会护佑虔诚信奉帕兰之神的每一个人!”
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兴许,总能在饥荒时,神奇地变出粮食的圣族,能完美化解这次危机。
“贺兰晟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不洁之身窃取圣女大位!竟敢欺瞒帕兰千千万万的百姓!竟敢亵渎九天之上的草原神鹰!”
贺兰双掌撑地,只觉得满腔悲痛无处言说。
她张张嘴,想要辩白,但一张口,本来毫无所觉的风,却如利刃狠狠插入她喉咙,根本难以说出完整的话语。
“不是!”
她拼命吼出,声嘶力竭!
萨纳尔握住她的手,假装把脉,“前有安喜为证,后有喜脉为实,铁证铮铮,何敢妄言?”
“呸!”
唇被她咬出鲜红一线,一口呸在萨纳尔的脸上。
萨纳尔厌恶地甩开她的手,挥袖抹掉她的血,怒道:“是谁玷污了圣女,毁了千年规矩,宁安王轩辕格朗吗?”
他将那张安喜伸展开,“宁安”二字在半空中滋啦啦随风摆动,“宁安王既已与你有了私情,育有骨血,为何不告知圣族,反而刻意隐瞒?且奔驰千里将你迎回,一路相护,用尽一切手段,将你推上圣女大位?他有何所图?”
“没有!”
一字一字都似乎浸满了她舌尖的鲜血,坚决,执拗,没有丝毫迟疑!在这辽阔的大草原上,远远地传开去。没有回音,却悠长。
“右护法句句诛心。”呼瑟年于冷笑一声,“毫无根据的事情,编造起来竟是一气呵成,似乎早有准备啊。”
“呼瑟年于,你莫狡辩。”萨纳尔挥挥手,立即有人押着几个披头散发的人上来,“你好好瞧瞧,这是不是你宁安王府的人?”
呼瑟年于不为所动,“是不是有什么打紧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族今日,摆明了是要与宁安王府作对。”
“不是圣族要与宁安王府作对,而是你们欺人太甚!”萨纳尔冷哼,“王府派人潜入我圣塔禁地,难道不是图谋不轨?”
呼瑟年于冷冷望着他,“说什么圣塔禁地,你敢不敢打开来,让万千百姓看一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萨纳尔脸上青筋毕现,大声道:“帕兰草原的子民啊,圣塔供奉的是神鹰尊魂,禁地更是神圣不可侵犯,历来只有圣女祭祀方能得见,别说你们,就连圣族护法,也不能进入半步,宁安王府却派几个下等贱役前去大肆搜寻破坏,打扰神明!亵渎神鹰者,该当何罪?”
“死罪死罪!”几个上了年纪,一看就特别信仰神明的牧民,跳起来叫嚣。
“罪不至死吧……”年轻一辈的小声嘀咕,淹没在人群中四面八方燃起来的激愤中。
萨纳尔满意地环顾,四处安插的人混在人群中煽风点火,怒火熊熊,就算神宁战骑不被十万西罗军踏成肉泥,也再回不到帕兰草原了。
当他回来的时候,帕兰也不再属于天成,而是西罗。
“无耻!”呼瑟年于拔出长剑,“原来你早有预谋,要将宁安王府挤出帕兰!”
与此同时,乔装在人群中的王府护卫,也纷纷亮出兵器,与围在台边的圣族护卫,刀戎相对。
“贵府不仁,我又何义?”萨纳尔脸上浓浓讥嘲之声,喝道:“来人,将亵渎神鹰的王府诸人,就地正法!”
“是!”轰然应声中,高台帷幕之后,跳出一批青袍人,明刀明枪,围拢过来。
帕兰百姓们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本就貌合神离的圣族和王府,这次要真刀实枪地干架了?
杀戮将起,终于有人慢慢砸吧出味道来:也许早就想干架了,就缺一个动手的理由?
“还等什么,给我杀!”萨纳尔毫不犹豫下令。
“谁敢动我的人!”
草原边际,突然卷起滚滚沙尘,轰轰马蹄声中,一道黑色飓风卷了过来。
“神宁战骑!”人群惊呼。
萨纳尔脸色一变,却毫不慌乱,刀光横掠,劈向贺兰。
先毁证据,来个死无对证!
“你敢!”
一道白光闪电般呼啸而至,刷地没入他握刀的手背。
鲜血飞溅!
长刀铿然落地,萨纳尔一声闷哼。
一柄小刀生生插穿他的手背,可见来势之凶猛。
“本王说过,别动我的人!”
骏马嘶鸣,刹那而至。马上骑士身姿挺拔,一个飞跃,已稳稳落在高台之上,他脸上灰尘扑扑,但黑眸深沉,浑身散发着浓浓杀气,手中长刀沾满了鲜血,每一滴落下,都洇出一滩血迹,他冷冷环顾一周,厉声下令:“神宁战骑,给本王看好了,谁敢乱动一分,立即杀无赦!”
千万人噤若寒蝉,此刻他们才想起,轩辕格朗不仅是王府里那个爽朗爱笑举起自家孩子转圈圈的亲切青年,更是战场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冷酷杀神。
“呵,王爷的意思,是要将帕兰百姓全都杀个干净咯?”萨纳尔倒是条硬汉子,咬着牙,不动声色地发难。
“本王的刀,从来只向着敌人。”轩辕格朗望了一眼半坐在地上的贺兰,她狼狈不堪,生死悬于一线,此刻竟还对着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只是那笑也太勉强,扯得他心底一阵阵发紧发疼。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眼前。
想到那样的结局,他便觉得无法承受。
无法承受生命中,再没有那个活泼闪亮的女子,跟在他身后,不知疲倦地唤他的名字。
他纵马杀敌,浴血奋战时,她在身后。
他快意江湖,游遍天下时,她在身后。
轩辕格朗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着他守护的帕兰百姓,“本王以为,只要本王的刀一心向着敌人,便自有你们护着我的后背,如今才知道,挡住敌人的千军万马不难,难的是,躲避插向我后心的刀。”他顿了顿,“我十岁上战场,十五岁接管神宁战骑,二十岁大胜西罗他他木耳,历经战斗无数场,见过生死千万遍。”
“唰!”他突然一把扯下战袍,撕破衣襟,露出精干的上半身。
完美的身材,每一块肌肉都恰到好处,只是遍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痕,有的已经干疤结痂,有的却还隐隐沁着鲜血。
新伤旧伤,都是他的勋章。
“我受过很多伤,但我庆幸我还活着。而神宁战骑的许多兄弟,却再也回不来。可即便如此,我们也从来没有退缩过,只因为,我们爱着这片草原,甘愿为她付出我们的生命和热血。”
“西罗再度侵犯,他他木耳卷土重来,我们几日几夜未合过一次眼,千里奔袭,浴血杀敌,可今日凯旋归来,迎接我们的,不是那些温暖的笑脸,而是冰冷的刀剑。”
“王爷是想说帕兰人忘恩负义吗?”眼见不少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萨纳尔立刻打断他的话,“可王爷毁我圣女清白,破千年规矩,又亵渎圣塔禁地,莫不是居功自傲,妄图摧毁圣族,独霸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