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寒溟几十年以来，笑得最多的一日。
他自梅剑山庄出来后，便直奔舒城最繁华的市场，去布置她说的“软红十丈”。
眼花缭乱的婚礼用品，使他头昏眼涨，但他罕见地表现出了极大的耐性，大到喜被红盖，小到胭脂水粉，无不细心挑选、费心斟酌，每一件每一样都力求合她心意。
她喜欢简单清爽的式样，但对做工用料又有严苛的要求——这是他追求了大半年得出的结论。
她虽然坚强豁朗，骨子里却疏离冷淡，能得她开口答应，那必是她心中终于放下往日恩怨，愿意与他这个实际上大了许多岁的人重新开始。她能如此选择，他真的觉得由衷欢喜，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件事情能够如他所愿。
第一次见她，他便心动于她的美貌，时日越久，他便越觉得她整个人都有种独特的魅力，世间仅有。
在他眼中，她是世间第一美人，从容颜到灵魂。
他曾经也是高高在上的魔尊大神，但他爱上她，便成了她的俘虏，心甘情愿为她献上所有，就连他行走江湖所依傍的独门真力，都毫不吝惜地传给她最在乎的人。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露出一个微笑，承继了他几十年纯粹真力的凤璃凰，别说羽霏霏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就算羽风远墨翊然亲自出马，又能如何？
解决了阿璃的终身大事，想必轻尘也可安心地与他在一起，日后不管是陪着她去找心心念念的凤氏家族，还是看淡一切逍遥江湖，他们都能了无牵挂。
想想神仙眷侣般的未来，他的笑意更浓了。
“这个，这个，全部打包！”他大手一挥，对着谄笑的店老板道：“统统送到城东貉燕岭。”
等他领着十来个扛着大包小包的小厮回到貉燕岭的璃军营地时，正在翘首等待消息的言亮，露出了一脸迷惑。
“愣着干啥？赶紧叫人来布置！”寒溟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先把钱付了……”
言亮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叫账房来结账，又将置办的事情吩咐妥当，才问，“殿下的亲事，我们来操办吗？”
寒溟抬抬下巴，得意洋洋，“是本尊和轻尘的婚事。”
“啊！”言亮的嘴巴张得可以塞下整个鸡蛋。
寒溟追求凤轻尘的事迹在璃王府可算得上人尽皆知。花匠邓老头暗地里不知骂了寒溟多少遍，说细心培育的奇花异草每天都被这家伙糟践不少，每日组合成不同花束大清早的送到凤轻尘的门口，风雨无阻，但十有八回被退回，邓老头由此断言：寒溟这事，没戏！但厨房的花大娘却对寒溟赞赏有加，说叱咤风云高高在上的神尊大人竟然没有一点架子，在厨房里虚心求教练习厨艺，从开始的黑暗料理到后来的色味俱全，全程都十分耐心细致，俗话说抓住那谁的心就得抓住那谁的胃，因而花大娘不止一次地跟厨房里的小学徒们吹嘘，不出半年，寒溟必能攻下凤轻尘的芳心！
寒溟能不能成功，俨然成为整个璃王府最热门的话题，成功压过殿下能不能抢亲成功的风头，成为王府最大的赌局。
连素不参与这些八卦花边的言亮，都忍不住投了几十两银子，郑重地压在了寒溟惨败的一方。
想想损失的银子，言亮肉痛地哼了一声。
寒溟拍了拍他肩膀，哼着小曲，喜滋滋地试穿他的喜服去了。
虽然不满，但言亮的办事效率却丝毫不受影响，不出一个时辰，整个营地都换了个模样，红绸遍布，彩带飞扬……
言亮十分满意自己的成果，仓促之间，虽然不能够布置得地气势辉煌，但搭配精巧处处喜气，军中诸人也都因这场喜事精神勃勃，期待见到双喜临门的盛况。
寒溟已换了一身喜服出来，正红盛装，趁着那张时光不侵的脸，和兴奋喜悦的神情，像足了二十来岁初逢喜事的毛头小伙，此刻搓着手掌，翘首以盼的模样，真令人想不到这是曾经的魔尊大人。
虽然她说的明日成亲，但他已经等不及了，她若能今日回来，那便今日成亲。
突然，一个骑士打马飞蹄而来，大喊道：“殿下回驾！”
寒溟的心不禁拎起，心尖尖都颤了颤，那双终年幽暗的眼睛洋溢着太阳折射的光芒。
而言亮，第一眼却注意到那骑士，黑靴的颜色似乎深了些，而他骤然见到军营盛况时，神色竟然不见惊愕，反倒浮现出悲戚之色。
心下不安，他转身对乐队领头摇了摇头。
寒溟丝毫没有意识到喜乐并未奏响，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红丈尽头。
软红十丈，我等你。
红丈两边先是驰来小队数人，个个神色肃穆，还未驰近，便闻到浓浓的血腥气。
寒溟笑了笑，道：“跟阿璃干架的人可真倒霉……”
他的笑容僵在嘴角。
凤璃凰和墨染分立两侧，扶着一具通透的玉棺。
隔着这么远，他依然能够看见，玉棺之中，紫色如梦，盛开若兰。
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表情突然都没了，只有两只眼睛，空洞地盯着那缓缓靠近的玉棺。
“我没想到，软红十丈，我等来的，竟是你的……死讯。”
他怔怔上前两步，抬手扶住玉棺。
隔着厚厚的玉璧，她的脸仿佛就在他手中，恍惚中想起有一次他大着胆子摸了一把她的脸，却被她毫不客气地一掌打了出去，他还鲜明地记得她当时的神情，恼怒中微有羞涩。
如今，她安静睡着，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但胸口翻起剧痛，竟像是被她打了千掌万掌。
“你真是很会耍赖啊……”他隔着棺材点了点她额头，无奈一笑，那表情倒像是棺中人还活着，正娇笑着躲开他的手指。
凤璃凰嘴唇轻颤，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杀她的人呢？”他转头，眼睛又恢复了当年崖底深洞里那般的冷邃，冷冰冰阴沉沉，仿佛这世间，已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有所兴趣。
“死了。”凤璃凰淡红色的眼睛望着他。
“很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凤璃凰闭上眼睛，等那两行泪水彻底干透，才睁眼道：“带她回家。”
她眼中悲伤之色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坚毅和决心。
“很好。”寒溟点点头，“凤氏家族狡诈，我与你同去。”
“管他玩什么花样，本王率军直入，量他们也无可奈何。”凤璃凰朗声道：“璃王军听令！”
“在！”山呼海啸，直入云霄。
“全军修整，明日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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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夜晚是安宁的，风动蝉鸣，繁星闪烁。
只是黑夜暗沉，人心便敏感浮动，有些潜伏内心的情感，更加无法压抑。
寒溟沉默地坐在溪边，有些冰冷的溪水漫上他的衣角，水面上闪烁着月光粼粼，他的神色便在那般朦胧的光线中更加斑驳迷离。
“我有好酒。”视野里出现一瓶青瓷，幽幽冒着酒香。
“我却没有好故事可说。”寒溟毫不客气地接过，仰首灌下一口。
酒确实是好酒，清香纯粹，只是入了愁肠，便成小小的刀子，所经之处，生出疼痛。
来人并不言语，只默默地坐在他身旁，仿佛只是专程来送酒。
远处飘来哀乐，和缥缈的哭声，一声声慢慢地沁进人的耳朵心底，浮起悲凉的雾气。
“今夜，本该是我的洞房花烛夜。”寒溟又灌下一口酒，昏暗的夜色里，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今夜，亦该是我的洞房花烛夜。”语气清冷，好似瓦上轻霜。
“那你也该当喝一口。”
“不，你能沉醉，我却不能。”
寒溟抬起头，眼神从那人身上扫过，自嘲地一笑，“是啊，但愿长醉不复醒啊……”
“但人生，总是清醒者更痛苦。”
寒溟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墨染，人就这么短短几十年，你时刻清醒，步步惊心，活着不累吗……”
墨染轻轻一叹，“这便是我的命运。”
“命运啊命运！”寒溟笑着摇头，举杯向明月。
“敬人间百世，敬明月千古，敬我自己，孤独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