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澈心中骤然一紧，一股巨大的疼痛如同利刃般搅动着他的肺腑。
“皇妃南宫燕，珩璜有则，礼教夙娴，封娴懿皇太后，新帝年幼，特允太后垂帘听政，明断国事……”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她轻轻抓住玉玺，“把玉玺给我，你就可以干脆地去死了。”
轩辕澈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玉玺，指盖上全都泛起绝望的白，然而她还是轻轻巧巧地将玉玺抽走了。对于他恳求绝望的目光，未曾有过一丝犹豫。
“为什么？”他趴在床沿，眼见着她冷静地盖上了玺印，只觉得这是一场残酷的梦境，此刻梦境迂回，往事幕幕重来，那些蒙在爱意之下的杀机终于慢慢浮现。
几年前，温澜细细查探，终于找到他的病由——所用香料和食物虽然无毒，但却有所相克。温澜不愧是神医，短短几日，不但将他治好，还安排好了之后的饮食用度。这几年，他也一直谨遵医嘱，未敢有丝毫怠慢。
最终他逃不过英年病塌，他也自叹是命。
如今想来，他毫不设防的地方，只有她。
在她粉嫩的唇，馨香的发，温软的身体，在他拥她，吻她，爱怜她时，她带着温柔爱意的神情，在他背后狠狠插刀。
轩辕澈的身体颤抖起来，“我如此爱你，你竟然害我！”
“爱？你可不配说这个字。”她偏头，满脸讥诮，“十六年前，你说我们私奔，许我浪迹天涯的美梦，银雀湖旁，相思树下，我在滂沱大雨中等了你整整一夜，你却没有来的时候，你便失去了说爱的资格。”
“我并非有意失约，只是……”
“只是天下社稷为大，儿女私情怎能与之相提并论？”她笑了一声，“自此我便知，你最爱的不是我，而是这如画江山，注定了你的爱，我再也无法独享，而是要分给无数人，分给后宫三千美人，分给天成数十万百姓。”
“是我负了你……”
“对，你负了我，因此我选择了阿洛，以最快的速度完婚，让你没有丝毫挽回的机会。”
“失去你，是我终身所憾。”轩辕澈觉得自己的心尖似乎都痛得滴血，“你恨我，也是情理之中。”
“恨你？你错了！那时我根本不恨你，我只是觉得感情错付，而我又是个吃不得亏的性子，想要报复你而已。”她眼中漫起层层水雾，“可是阿洛那个傻子啊，即便知道我只是利用他，仍旧以满怀真心待我。”
她闭上眼睛，深黑长睫下泪珠滚落如珠。
“他那般好，好到我冷硬的心都软了，好到我慢慢放下过往重新开始，好到我以为琴瑟和鸣白首到老不再是虚妄的祝词。他的好他的温暖，都只给了我一人。亲王之尊，美名天下，想要涌到他身边的女子不知凡几，而我们成亲多年，未有子息，他也从未想过再娶！”
“你不知他有多爱我！这世间再没有人能比他更爱我！而你！你害死了他！也毁掉了我所有的幸福和希望！”她猛然冲了过来，抬手掐住他的喉咙，因为力气过大，殷红的指甲刹那刺进他的皮肉，而眼泪纷飞，落在他的脸上，直如那年银雀湖畔那场雨。
“大逆谋反，心术不正，他罪有应得……”
“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她怒目圆睁，目光铁钉似地盯住他的眼睛，“都是先皇的儿子，凭什么这皇帝之位只有你能坐得？”
“燕儿……”呼吸艰难，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飞快地挤压。
不顾她尖利的指甲带给他的疼痛，他抬手想要拥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想再争论谁是谁非，也不想再纠缠爱恨情仇，只想拥她入怀，拥住他一生中最怀念的温暖。
“别叫我的名字，你让我恶心！”她做了个呕吐的动作，“与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恶心至极，只要能让你死，我愿意付出一切！”
枯瘦的手僵在半空，爱人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剑，终于一剑刺穿他的心脏。
“噗！”一口热血喷洒而出。
手臂重重落在冰冷的床沿，磕出一声沉闷的响。
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她玉白的手背轻轻擦过脸上的鲜血，唇边有酣畅淋漓的欣喜。
他听见她含笑的声音：“好戏开场。”
原来，他的死，于她的复仇，只是开始。
那么，终点会在哪里？
他挣扎着想要睁大眼睛，但最终只能任由死亡的黑暗，夺去光明。
曾经剑刃般冷冽、锋利，光彩夺目的一代君主，如同丰收之后便被遗弃的稻草人，干枯、腐朽、颓然，凄凉地躺卧在这腥气浓郁的皇宫之中，他曾经迎战过的风雨，他曾经守护过的田野，都未曾令他的死亡看上去体面哪怕一点点。
南宫燕冷冷地凝视着他，她脸上的眼泪冲得那些血迹更加斑驳，样子有些狼狈。
她伏在他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微弱到静默。
远远看去，她瘦弱的后背微微起伏，是一个痛失所爱无法抑制悲伤的姿势。
而那悠悠传来的呜咽，似哭，又似笑。
“陛下！”泣血般的悲鸣穿透厚厚帘幕，冲得殿外跪祷的人群心间颤动。
连绵的哭声渐渐放大，随着十二声钟响，蔓延到更远的地方。
此时，翻过奇艺宫宫墙的黑衣人在浓密的树荫下定住脚步，静静听完了十二声丧钟。
她仰望着天空，眸光如星闪动。
钟声停止，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还是来晚一步。”
她足尖连点，身姿轻捷如燕，几个起落，便窜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冷宫中。
冷宫偏僻，黑灯瞎火，几只夜莺在破败的园中盘旋，空气中弥漫着重重的灰尘。
根据地图所标，这便是最有可能找到那人的地方。
她没有犹豫，伸手推开塌了半边的窗户，跳了进去。
乱哄哄的屋子，有带血的手铐脚链，却没有半点人影。
死了？还是被人救走了？
她皱了皱眉，跟着那点血迹追了一阵，一直追到了更加偏僻的罪奴宫的洗衣池边，血迹却消失了。
洗衣池旁，朦胧的夜色中，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光着膀子，坐在一个小包袱上，手中一截柳枝垂在水面晃晃悠悠。
“小鱼鱼呀快上钩，哥哥带你吃糖糖。”
他的表情是认真的，但画面是诡异的。
深更半夜的出来钓鱼？在罪奴宫的洗衣池钓鱼？
黑衣人眯了眯眼睛，十分不适地想要转身就走，这感觉怪怪的像撞了鬼，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留下来慢慢观赏……
她转头，眼角却瞥见那水面慢慢泛起淡淡的红，那孩子的手似乎紧张地抖了抖，便露出他胖胖的手臂遮住的，从水中斜露的一截芦管。
嗯，藏得不错，可惜经验有些不足。
她突然飞身掠来，手腕在水面上划过，已将那水下的人掼出了水面。
“求求你，别杀他！”小男孩抱住她的腿，胖嘟嘟的脸上泪水哗啦啦地流下来。
黑衣人饶有兴致地瞅了他一眼，将手里拎着的人晃了晃，笑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什么好处呢？”
小男孩仰望着她，她面巾之外的那双眼睛好看极了，又清又亮，比宫里的奇珍异宝都要好看许多倍，而他对于长得好看的事物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只得哭唧唧地翻着自己的小包袱，“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翻出一个牛皮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包着的色彩斑斓的糖果，眉毛心痛地皱成一团，脸上却还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这是我的最爱，你若想要，我……我只留一颗，其余的都给你。”
黑衣人的目光闪了闪，她手中的人却咳嗽着吐出了一口血水，她赶紧将他扶着靠到树旁，给他喂了一颗药。
那人浑身是伤，气若游丝，显然只是撑着最后一口气了，此刻幽幽醒转，嘴里呢喃着什么。
“小什么？”黑衣人问。
“小巔呀，我就是小巔。”小男孩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
黑衣人点点头，嗯，好像喊的是小巔呀。
那人已经完全清醒了，看见小男孩，露出了一个苦笑的表情，随后他才看见黑衣人。
那双眼睛清亮得像洗过，跟多年前一般无二。
“女王殿下！”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被她一把按住，“常总管，不必拘礼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殿下，老奴怕是不行了。”他摇摇头，将脖子上的玉扯下来，塞进她的手里，恳切地道：“老奴无人可托，只得辛苦殿下了。”边说着，他的眼泪已流了下来，“真相也许会被掩盖，但绝不会被埋葬。”
黑衣人摇摇头，正想说什么，忽听得宫外人声喧哗。
“殿下快走！”不知哪来的力气，常心飞快地将那孩子塞进她的怀里，纵身一跃，跳进了洗衣池。
小男孩惊叫一声，被黑衣人捂住嘴巴，他还想挣扎，她立刻杀气滚滚地瞪了一眼。
他不敢再动也不敢再开口，下一刻，视野突变，她抱着他飞渡高高的宫阙。
“哇。”他忍不住赞叹，“你这么胖，怎么可以飞得这般高？”
“再胡说八道，我就扔你下去！”她恶狠狠，却把他搂得更紧。
“口是心非！”他暗暗嘀咕，小脑袋拱了拱，找了个很舒服的位置。
她抱孩子的姿势十分温柔，衣服上还有淡淡的奶香，与他想象中的，母亲的怀抱，一模一样。
他满足地吸吸鼻子，踏踏实实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