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瑶望着东皇远去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愣怔。指尖触碰到雨丝的冰冷，陡然间恢复清明。他已将魔灵归于魔族，剩下究竟要了却何事？入轮回之境，三界皆按六道轮回经法。若说要破这轮回之境，唯有将其焚毁。难道说……东皇神尊他这是要以混沌之力焚毁轮回镜。不行！纵然因为魔灵之争，此境已不是寻常六道轮回，但他若要焚毁这镜，天庭不可能不晓得，他究竟在想什么东西。音瑶忙提了裙裾便往西厢房跑去，一地的冰水溅起一地的冷花。“你还觉得他为你做的不够多吗？瑶姬仙子。”清凌凌的一道声线，在雨声中透着彻骨的冷意，带着冬日寒梅的薄香，愈发显得凌然。一柄三十二骨的湘妃竹伞微微而倾，露出婉若江南三月的一副倾城容颜来。柳妩。不对，是九天玄女。一双好看的丹凤眉微挑，眼波的似水柔情却婉转出别样的声色来：“呵，不晓得我是谁？”音瑶将手中的竹青伞抬高一些，从容回视着她：“玄女上神说笑了，小仙自然晓得是上神。”玄女笑道：“我做事从来不愿拖泥带水，说话自然也不会拐弯抹角。我只问你一句，于九重天也好、于这凡尘之境也罢，你究竟要同东皇纠缠到几时？”音瑶皱了皱眉：“纠缠？我从未想过与他纠缠不清。”玄女走近了一步：“对，你与他现在已有婚约，自然谈不上纠缠不清。可我认得他整整十三万年，这十三万年他从来都是淡然自持、清醒冷静的样子。但是现在呢？你有什么资格让他为你做这些？”“在昨日之前，我并不知道东皇神尊这一世的凡身是陌一宸，前事种种，谈何纠缠？玄女上神究竟想同我说什么？”音瑶微倾身:“恕小仙无礼，小仙现下有事，不便与上神在此地久留。”“他若决定了的事，谁都阻止不了。”音瑶回眸看向玄女：“你知道他想焚轮回境？”玄女道：“魔灵复苏，这一世的轮回之境便会坍塌。若不焚毁，届时这凡尘的黎民百姓便会统统遁入魔道。唯有焚毁，方能入下一世轮回境。可是你知不知道，他纵然拥有纯源的上古混沌之力，焚毁轮回境也会让他承反噬之力。魔灵自十六万年前神魔大战之后便一直匿世于天遁结界，而今再度开启，这反噬之力他究竟还能不能承受。”心头似重重地一抽，东皇他竟从未说过这些？他从来都是什么事都一个人扛，从来都是一声不响地做了所有事情。“瑶姬，你根本配不上他。”二月的冷雨像结了冰的寒刀，将风声扯得破碎。借着幽微的灯光，音瑶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九天玄女，一身织锦繁华江南裙裾衬得她一双清冷的双瞳愈发明丽。“爱一个人是拼尽所有力气，也想要那个人好好的。爱一个人是放弃所有，也不愿那个人受伤。瑶姬，这世上没有什么爱是唾手可得的，也没有什么恨是毫无缘由的。只是，你配不上他为你做的一切。”远山梅岭的二月梅沾惹着俗世的眷恋，终于在这个北风骤起的寒夜里摇曳着离开枝头。爱一个人是拼尽所有力气，也想要那个人好好的。爱一个人是放弃所有，也不愿那个人受伤。是啊，我也曾那样渴望所爱的人安康永年，宁愿放弃所有去成全他的幸福。可是到最后，结果呢？音瑶静静看着玄女，一字一句道：“爱之一字太重，我承受不起。”********************************************************暮云四合，三千云涌蓄势。在这轮回境的最后一个日子，是凡尘人间的三月伊始。和羲二十六年，靳朝宫变，当朝丞相之子率兵逼宫。原本太平盛世的国都伊川，一夜之间山河落得满目疮痍、火光烈焰燃天。靳国乃中原第一大国，太平了几十年，也昌盛了几十年。青史浮沉，三百年来的王朝更迭，最后落得被臣子逼宫的下场不计其数，原因殊途同归，大抵不过是君王的无能，或则是臣子的谋逆。然靳国这一次宫变，民间相传原因却是一段风月情恨。史官着墨记载：和羲二十六年春，当朝丞相长子陌一宸率兵逼宫，太子靳风清携二皇子靳风衡领兵出战。伊川之都三日三夜火光连绵。陌之妻，名白梨鸢，亦乃武家之身，或言与太子有情。后逆臣与皇子俱亡，鸢亦死。青史向来未将风月之事着墨于册。虽则寥寥带过，已属史官中八卦之心未泯之人。然这一段不过是浮光掠影，各种滋味又有几人知。是日四下暮合，只须臾，日头便被厚厚的浮云挡住。自西山腾来的云雾将整个伊川之城笼在一片阴云之中。酉时末刻，城破宫变。音瑶念了追踪术却依然寻不到东皇的身影，是如九天玄女所说，他一旦决定了要做的事谁都阻止不了。待到城变的消息传出，音瑶才恍觉一切太晚。东皇他想借魔灵余力反噬这轮回之境，但随之而来的结果，便是轮回之境坍塌反噬他东荒神尊。纵然他秉承本源的鸿蒙混沌之力，这反噬之气也会将他震得粉身碎骨。*****************************************靳宫，残阳如血，烈火焚天。刀光剑影之中，他着一身银袍铠甲，手执红缨长剑迎风而立。颀长的身形在夕阳的余晖中拉出长长的影子。她第一眼便看到他，纵然只是一个背影。十六万年前的神魔之战，东皇他是否也是如此。为这天下苍生，为这三界之纲宁可粉身碎骨。最后的结局呢，听说是白鸢上神血祭长泽剑，封印了东皇钟。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只能远远地看着他被轮回之境反噬吗？夜笙凉身上仍藏着驱使魔灵余力的灵启，这一场宫变是破轮回之境唯一的办法，是毁灭或重生都是未解之谜。越不想回忆的事情总在最不愿回忆的时刻翻然涌现。音瑶看着并肩而立的那一双人，记忆陡然回到东海，他用最绝情的话将她最后一点希望都抹杀殆尽，不留一点余地。如果说这一次，能够将一切做了断，那也是好的。瑶草之血，这瑶草心头三寸之血，有起死回生之效，亦能开始追本溯源之印。这凡世的一命轻如草芥，如果轮回之境坍塌，是否会带走这所有的恩怨是非。还东皇这一世的恩，亦断了与夜慕白的恨。“音瑶，你想干什么？”一道清朗冷厉之声，缠过臂上之力一把将她拉回来。音瑶回身看去，“四师兄。”“你究竟想干什么？救他……还是救他？”“以东皇的修为，轮回之境亦无法让他仙根尽断。但是你呢，你不过六万年修为，此一去，便会尸骨无存。”浓云在火光里散开，天空纷纷扬扬落下鹅毛大雪。只须臾，天地便已茫茫然一片素白，似将这尘世万物都笼在一片冷寂之中。望着这纷扬大雪，音瑶平静道：“我这一生，从未想过要欠任何人东西，命数长短，又有多少差别呢。四师兄，我从前特别怕死，怕疼。可经历了那么多，也终于明白，情之一字究竟有多重。如果只有这样能让它了断，我也甘愿。”景湛怔怔看着眼前黑发素衣的女子，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你去的，除非我先死。”音瑶抬眼看向墨蓝锦袍的青年:“可是轮回境一旦坍塌……”“一旦坍塌，东皇他便会被轮回境反噬，届时三界便会大乱。”玄女冷然一声，反手念了法术便飞身而出。却被魔灵余力的气罩挡出至百丈之外。“怎么回事。怎么会进不去。”音瑶恍然，如果之前司命说的没有错，那么九天玄女和四师兄未入因果轮回道，皆乃私自下凡，他们不过是处在这一回轮之境的边缘。所以说，灵启与轮回之境所成的气罩，只有境中之人才能破入。漫天的雪花将山河没入沉寂，天之尽处隐隐乍现紫色的逆光。音瑶抬眼看向皇城的厮杀，不能再等了。手中幻出白羽剑，念了飞身诀便消失在无尽的簌簌大雪之中。*********************************************************魔灵纵然还未开启，但这逆天地之向、反鸿蒙溯往之力却足以将三界焚毁。夜慕白顺着天光之尽看去，却在看到音瑶之时，身形猛然顿住。夜笙凉手中的灵启早已积聚了所有的戾气，火光烈焰，几是以电光火石之速射向东皇。“嗯……”一声闷哼，那样刻骨铭心的痛，是否便是爱恨的缘结。东皇下意识地抱住音瑶，双手忍不住地颤抖，是在战场上命悬一线之际都未有过的害怕：“你来做什么？”好看的一双眉皱起，漆黑的双眸却映出瀚海般的深邃，语声出口竟带着哽咽：“嗯？说话啊，瑶儿。有我在，你原本就不需要做这些的。”音瑶勉力将剧痛咽下，混着鲜血和这一世的爱恨纷扰，闭了闭眼：“神尊，我不想欠你什么。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放下了？”手中的长泽剑落于地上，发生清戾的声音，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千百年时光在这一刻倒带成亘古。白鸢，十六万年前，我护不了你。我以为这一世，我终能护你安好护你周全，却未想到，结局依然是如此。东皇抱着怀中素衣黑发的女子，语声喑哑，柔声道：“你还欠我这一生一世，怎么将你放下。”音瑶终是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殷红的鲜血将所有要辩驳的话湮没。伸出染血的手，飞雪穿过指间，化成透明的冰凌。似隔着万水千山，看见朦胧光景中，是五月的人间，有百里香雪海，开出火红一片。满天飞雪之中，一身血色的男子望着眼前的素衣女子说：“傻丫头……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约好，千年之后，我在桥那边等你，不饮忘川之水，下一世白首不离，可好？”素衣女子抱着一身染血的男子。她笑起来，那样好看的一副远山眉黛，一展成书：“好。”“东皇，放下吧。”这是她第一次叫他东皇，似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说出这五个字，那么熟悉的字眼，却因隔了斑驳的时光而变得陌生久远。阖眸的最后一眼，是瑶草之血开启焚界之印，轮回之境一寸一寸的坍塌，带着这前尘往事的所有恩怨纠葛一同埋葬在漫天大雪之中。（—伊川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