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堑壕战仍在嗜血的持续,阵地前残酷的战斗从未间歇,日军的进攻一次连着一次,只是在手榴弹的密集覆盖下,冲锋的日军有去无回。
在这道反复拉锯的战线上,双方都是流尽了鲜血,当日军最后一次集团冲锋败灭在手榴弹的弹幕中,精疲力竭的中日两军谁都没有力量再战斗下去了。
血火蔽日的战场上,终于出现了一段短暂的平静。
孤城残垣,泥血相替,只有那残破的城壁上,留下了一丝丝不灭的回忆。
旬月的血战里,双方最残酷的对手不是对方,而是这个酷热的夏季和闻风色变的疫病!对于国军来说,幸亏这些不是刚开战时的日军精锐老兵,打了这么多年日军也疲了,装备也开始缩水了,兵员素质的严重下滑是日本陆军所面临的最大死疾,否则要是敢让攻城之师换成三七年的日军部队,恐怕衡阳之战早就结束了。
在残破不堪的军部里,蒋毅已是多日未曾合眼,只要他一闭上眼,惨烈的时光碎片就浮现而起,坠珥流盻。
一个个熟悉的弟兄,面对隆隆碾来的鬼子战车,提着手榴弹捆子就去了,直到在战车残骸边上只剩下两条腿,连是谁都认不出来了。
当自己的弟兄倒在面前,而自己却只能看着,无力救援;当自己的弟兄受了重伤,头靠在在自己怀里闭上了眼睛,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生死弟兄悄然离去,这种煎心熬魂的悲痛,永生不忘。
雨点般的炮弹密密麻麻的砸了下来,炮火过去后,弟兄们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污血碎肉,残肢断骨……
为了攻落衡阳,东条内阁不惜一切代价,将所有能够调动的军力,包括关东军最精锐的战略预备队第二十军,以及本土准备支援太平洋塞班战场的主力第四十七师团,全部调往湖南战场,务必迅速解决衡阳这颗血钉!
不久,抵达长沙并接管军权的关东军战将坂西一郎,向长衡一线的日本军队传达了来自东京的最高军令。
第三师团,第十三师团,第二十七师团,第三十四师团,第四十七师团(后续赶到),以及关东军第二十野战军(后续赶到),负责钉死湖南战场,守御衡阳外围,击退所有来援的重庆军援军!
第十三师团(一部),第四十师团,第五十八师团全军开拔,向衡阳城下进发,准备全力围攻衡阳孤城。
第六十四师团,派遣军直属松井部队,以及大批的野战军补充兵员,快速靠近长沙,并从长沙南下,直接支援衡阳攻城战。
日本陆军省下令;为了帝国陆军的荣耀,衡阳,必须攻克!否则指挥此次作战的最高战地军事长官全部剖腹谢罪!
随着日军的大批援军抵达战场,弹药和物资的补给再次为消迟的日军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让那些经过了短暂休整的日军和新锐力量一起向军里发起大规模攻击,波浪般的线阵一阵接一阵的往上涌,循环往复,终日不息。
军里残余的弟兄至死不退,和冲上来的日军搅在一起,殊力拼杀。在阵地上多次爆发的肉搏战中,刺刀,大刀,甚至是钢盔,都被用来砸向对方的头颅,使致整个阵地到处都是刀刃交击的峥鸣之声。无数军人们嘶喊咒骂着血肉飞溅,染红了一轮又一轮的夕阳斜暮,荒原草陌。
酷烈的战斗从白天持续到夜晚,好多国军弟兄红着眼睛,在夜间组织敢死队往日军阵地上冲,而日军也一样组织挺身队趁着夜晚不怕死的往国军阵地上涌。在暗无星光的夜幕中,双方的阵地间不断爆发着殊死的战斗。
枪火雷闪,一幢幢漆黑的剪影霎那被炮火映亮,长长的刺刀反着金色的流光逼向对方。甚至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双方不再顾及夜袭的隐蔽,全部猛打照明弹,把整个战场照的是一片瘆人的惨白。
不止一次,国军敢死队同日军挺身队在路上迎头相撞,但漆黑中伸手不见五指,皆是惧怕暴露的两方全都保持静默。国军上前厮杀的敢死队弟兄就靠用手摸,摸到粗糙的土布衣料那一定是自己弟兄,背靠背的互相掩护,摸到光滑的卡其布衣料兜头就是一刀。结果几次遭遇战下来,日军挺身队稀里糊涂的死了一大片,还没摸到衡阳的城砖前就全队覆没,以至到了后来的日军挺身队只要夜间和国军敢死队相遇,全队立即放弃突袭计划,拉燃随身携带的便携照明弹,借着光亮怒吼着疯狂厮杀起来。
一夜的厮杀里,有个被日军士兵掐着脖子压在地上的国军弟兄,挣扎着抽出腰间的信号枪,猛地插入日军挺身队员的嘴里,扣下扳机。刹时,信号弹披着炽热的红色炎光,撕破了日军挺身队员的上颚,在头颅内犹如一颗太阳般爆发出骇人的热量,而中弹的日军挺身队员颚部几乎被瞬间烧熟,两排牙齿纷纷脱落,烧毁的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有从胸腔里传来阵阵毛骨悚然的嘶吼。周围看到这幅惨况的日军士兵立刻举着刺刀冲了过来,三把刺刀齐齐捅下,血珠激射。
一把沾满鲜血的信号枪无声的跌落在地,跌落在了刚刚被信号弹烧死的日军挺身队员旁边。
每当照明弹惨惨的白光耀过大地,惟能看见密集的尸体铺满了整片战斗的地方,一具具的交错纵横,血积壕坑。
从夜晚到白天,再从白天延续到夜晚,战争已经惨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此时的两边都打疯了,国军敢死队不断出击,日军也拼命的用炮火覆盖军里的防区。在师工兵连连长黄化仁战死之后,连里的弟兄找来口棺木收敛连长的遗躯,但还没来得及抬出去下葬,一排重炮下来,棺材被炸得粉碎,棺木碎板和残尸零骨散落一地。心有不甘的弟兄们找来个瓦罐,硬是从地上捡出来一些连长的尸骨残块装到瓦罐里,准备等天一亮就去找个风水好的地方,把这个装着连长最后残躯的瓦罐埋了。可当天晚上连里再次遭到毁灭性炮击,而且这次更狠,一发炮弹正中瓦罐,让弟兄们连瓦罐碎片都找不到了。
连天冲至的黄潮里,军里的阵地一块接一块的失守,许多国军将士在阵地失守的前一刻,昂首挺胸的迎来了一个个最悲壮的结局。
即将陷落的虎形巢阵地上,二营长李振武带着全营最后剩下的几十个弟兄,浑身缠满手榴弹与攻上来的日军第120联队同归于尽。当日军攻击部队惊恐的看着几十个面目不清的汉子冲进人群一把拉燃了身上的手榴弹,就连联队长和尔基隆大佐也被一个伤痕累累血流满面的国军军人死死抱住,还有一捆黑红的手榴弹捆子,仍在呲呲的冒着夺命的白烟……
此次衡阳战斗的酷虐恐怖,就连向来以凶悍冷酷著称的日军都是心惊不已,以致在后世的战史里,日记里,留下了这样一段段满是惊悸的回忆。
“在重庆军构筑的碉堡里,都有重庆兵遗弃的尸体,已经腐烂,盖上一些土就使用。一道夜间臭味难闻,有些地方脚一踩噗哧噗哧响,走起来只打趔趄。有的碉堡里,甚至爬出蛆虫来,这在平时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忍受的。”
“这样的践踏尸体,有时还要坐在其上,对于死去的无名战士实在抱歉,但就当时我正处于与重庆军对峙,生死难卜的境地,因而无法顾及处理这些遗体了。”
残酷的战斗中,许多日军散兵成功的穿过了满是窟窿的防线,多次打到了前线的临时军部附近,连蒋毅都是不止一次的抓起冲锋枪带着身边的卫士迎头顶上,血战突袭而来的日军部队。
无奈,此时的军里已是死伤惨重,衡阳各处的山地防线已是像纸一样的单薄,许多时候国军的阵地只要丢了就争不回来了。直到多年后的今天,那些曾经和日军打过阵地拉锯战的国军老兵,只要一提起当年的山地争夺战,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因为日军争夺山地的时候只要能得手一次,他的掩体忽的就建起来了,你不把所有的日本人全杀光他的掩体就不会失守,而且日军掩体建的极为阴险,他们开的射击口低矮到你几乎找不见他,而他却找的见你!就算你找到他你也不好敲了他!基本没有平射火炮的国军除了拿人背着手榴弹捆子硬上以外,别无他法。
而这些就是窟窿,一旦出现,那就再也堵不上了。
只是惨酷的战争仍在无情的延续,缺编严重的军里自开战前的一万八千人血战至今,仅余下三千弟兄还能拿得起刀枪,再与日军殊死力战。
早已是废墟残垣的衡阳城里,粮弹俱绝的三千残军,连城中被飞机炸死的死马,死猫,死狗都吃的一干二净,不少弟兄已经开始熬煮皮带充饥,全军就是在这种绝望的环境下,与三万多同时攻来的日军展开了决死的战斗。
只是有时,蒋毅和那些一个酒桌喝酒的沙场老将们总觉得自己好像早就死了,要不然为什么在许多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自个现在是死是活?
在这个悲惨时代的军人们,经历了这样惨烈的战争,让好多活在回忆中的弟兄普遍爱拿酒精麻醉自己,灌醉自己的神经,好让自己能短暂的忘掉那些地狱般的经历。而他们也只有昏昏沉沉的酒后,才能再见到那些先走一步的弟兄了。
每当大醉后苏醒在干硬的军床上,醒醒醉醉,醉醉醒醒,早已不知自己是活在梦中的回忆,还是冰冷的现实。
死了那么多弟兄,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抚平心中如此深重的伤痕。
可是现在,蒋毅抬头看着面前高高挂起的中华地图,看着那片美丽的秋叶海棠,眼里满是晶莹的泪光。
地图下,安放着一顶沾满血迹的德式钢盔,尽管自己的兄弟已经走了多日,蒋毅的耳畔仿佛还在回响着他生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会了,军座。”
数日前,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钟毅将军身赴火线,突遭日军重兵群攻,阵地陷落,身边仅剩一个排的钟毅将军一战过后,躺在战死的弟兄身边,举起了手中的左轮手枪……
“运输机!我们的运输机!”
听见喊声后,军里的弟兄们都跑出工事,眼巴巴的瞅着四架满载着希望的飞机,盼望着他们能够为自己洒下足够的给养。
可现在,满载的希望变成了断魂的绝望,大批日军战机撕破云空直冲而下,其中一架肚腹硕大的运输机曳着浓烟,在突降的在弹雨中坠入了飘荡雾气的山谷。护航的野马战机突见日机伏击,迅时拼死向前,挡开这些太阳死神,决不让他们再靠近运输机一步!
三架弹痕满身的运输机借着这个短暂的空隙,穿过云雾,拼命向着衡阳城下的国军阵地隆隆飞去。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大群日军操起防空武器对着阴沉的天空织起了一链链飞逝的绸光,最先撞上光网的那架运输机机翼飞折,火烟暴起,疾速旋转的浓绿色身形喘息着一阵阵燃烧的呼啸,凄然落入大地。
一架运输机贴着河面,全力压低高度,试图以超低空飞行的方式突破日军防空火力。突然,被丛丛金光冲起的阵阵河水中,水面上的运输机仰头炸起,起火的机身砸进河流,让巨力抛折的机翅哗啦一下,在起伏波涌的河水上荡起一股股飘飞的水花。
残存的那架浑身是伤的运输机,用即将停转的发动机所支持的最后一丝动力,一头撞向了日军的防空阵地。在漫天飞舞的金色流蝗中,瞬没疾火的庞大机身拖着烈焰,擦着呼呼的风声,羽火流星般的划过下方疯狂射击的日军对空机炮,撞在了离日军防空阵地不足百米的一座山陵上。
正在附近的天空上竭力奋战的国军战机飞行员,悲伤的看着所有的运输机全部战落,含着热泪,脱离了缠斗。
望着那些远去的飞鹰,军里的弟兄们哭了,四架运输机,连军里的阵地都还没有飞到,就这样全军覆没了。
蒋毅呆呆的凝望天穹,过了好久才回神过来,而当蒋毅刚一扭脸,就看见身旁的戴之奇将军,此时也是失落的坐在地上,沉默不语。
“戴家兄弟,拖累你了,你才来军里几天,就碰上了这种仗。”
蒋毅走过去拍了拍戴将军的肩膀,眼神里满是对这位青年军将军的歉意,自打御林军最擅长防守的虎贲师全没以后,上面专门从精于防御的土木系抽兵调将,为军里补上这个短板,可没想到这些新来的弟兄甫一至军里,就遇上了这种几乎是必死的血战。
“军座,无碍,一死而已。”
戴之奇将军抬起头,冲蒋毅笑了笑,然而蒋毅看着这个笑容却是猛地一惊!因为在蒋毅多年的戎马生涯中,但凡遇见的到了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老兵,无一例外,全部都战死在了接下来的战斗里。
可是现在,全军老兵都坐在战壕里,露出了恬静的笑容。
就在昨天,国军的一队援军已经打到了离衡阳不足几公里的位置,甚至连前沿弟兄的望远镜里都可以清晰的看见援军军旗上的青天白日徽!但他们还是在日军重兵集群的前后夹击中,悲痛的再看了一眼被围死衡阳的同袍兄弟,无奈的退向了后方。
那支忠勇的解围部队,正是国民革命军第五十八军,他们同日军的二十七和三十四师团血战竟日,直至全军死伤殆尽。一仗下来,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五十八军全军耗尽,曾经一个兵员数以万计的民国野战军,打到最后仅剩1900多个还能拿枪再战的残存弟兄。
在惨烈的解围战里,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全军已竭尽全力,参战的45个国军野战师为了解围衡阳相继被日军打残,全数丧失战力。由于这次足足有36万日军从各个方向上参加了这场湖南大战,以致国军损失了226400位军人之后,全部的援军还是只能望着已是不远的衡阳,怅然止步。
没办法,哪怕战争已是进行到了1944年,双方的实力还是相差悬殊,许多只有师团级编制的国军野战师人数少的可怜,一个师下面最多能有四个步兵团,没有旅级单位,全师8000多人一旦和日军主力碰上,最多两天,全师就拼光了。
看着密密麻麻铺满远处的国军兄弟,军里的弟兄噗嚓一下坐到了积满泥水的壕沟里,好长时间都没能复次站起。
不过军里被围的弟兄不怨那些外面的兄弟,硬靠两条腿打仗的国军弟兄别说解围了,光是成几十里的脚程就能让人把腿跑折。等他们快被累死的时候,对上那些守在工事里以逸待劳的日军之后,只有死伤满壑的无奈,如果再碰上那些埋伏在周围的日军大部队,那整支解围部队就要全军覆没了。
打了这么多年,许多国军部队一看日军围了过来,如果自己没法杀条血路跳出包围,那就原地死磕拼死多少算多少。其实日军真要是下定决心来包死你,那他们来的绝对都是大部队,而且还在援军来救的必经之路上留足了人手,赶来救援的国军援军基本上是来一批死一批,直到外围的国军弟兄流干了鲜血,也打不进日军的铁桶般的死亡包围圈。
但日军在惨烈至极的战斗中一直没有放弃劝降蒋毅的希望,当日军横山勇司令官的亲笔劝降信遭到蒋毅的严词回绝后,日本人认为应该让中国人试试,毕竟是蒋毅的同胞,至少抵触情绪要少一些吧。
翌日,南京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的劝降信,被送到了蒋毅的面前。
毅威将军敬启:
将军之血勇死战,果不负将雄骁称,然贵军今已与东瀛力战四十余日,无论何辞,将军与幸存部属皆可体面地结束战斗,且无人可指责将军之决定!
窃以为,公之死战,有如幻梦,战至最后,所得之抗战结果,是国民党失去政权,便宜了在野党,且公与诸死士之勇武壮烈,必将埋没荒草,莫说广为后人所知,甚连祭祀香烟亦不得享!
抗战目的为何?百姓疾苦谁人可知?精卫不才,愚断抗战的最大牺牲者,不正是那些连鸡肉的滋味也也不知道的平民百姓吗?
闻此,武烈休忿,留听精卫一言,精卫之所以脱离重庆走曲线救国的道路,就是为了消灭匪祸,因为那些乱匪无论走到哪里,就把饥荒、内战、烧杀、愚昧、落后带到哪里!将军岂能置天下黎民于不顾!
将军阁下,请您为中华先祖,为中华后人静心思虑,为他们留一条活路!不要让他们像奴隶一样苟活,直到像狗一样死去!
哪怕只是为了抗战牺牲者,也请毅威将军三思!
‘抗战牺牲者,抗战牺牲者!’蒋毅看到最后一行的时候不禁捂住眼睛,因为这个词语像咒文一样牢牢攥住蒋毅,让倏忽想起了那些死难弟兄的蒋毅,捂着头颅暴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嘶吼。
我们在打什么,我们在打什么!蒋毅,你带了一万八千个弟兄,可现在能打仗的只剩一千多囫囵人,还有几百个伤兵,剩下那一万六千的弟兄呢?剩下的呢!
姓蒋的!死了那么多弟兄,为什么你还活着!啊!告诉我!为什么你他妈还活着?
“是啊,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我他妈还活着!先走一步的弟兄们,蒋毅来了!”
蒋毅大吼着掏出手枪,对着脑袋直挺挺的扣下了扳机。
铛……
旁边的荣烈看出蒋毅情绪不对,在蒋毅掏枪的那一刻,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拼尽全力一把抬高了枪口,令出膛的子弹擦着蒋毅的头皮飞过,深深的钉在了军部里潮湿破败的残墙之上。
周围的护兵赶紧围了过来,卸下蒋毅死攥的那把仍在冒着青烟的手枪,阻止了蒋毅要干的蠢事。
好半天后,近乎癫狂的蒋毅终于静了下来,沉默良久,方才抬起沉重的头颅,对着众人悲凉的说道。
“把剩下的弟兄们,全都集结起来。”
很快,一千多弟兄被集结在一块隐蔽的山地里,只是所有的弟兄忽然看见,曾经勇武非凡的蒋毅,现在却脚步虚脱的走了过来,再无往日的虎虎生威,矫健雄勇。
“弟兄们,你们已经尽力了!现在,你们可以向日军放下武器,选择体面的结束战斗!”
“四十六天了!我们整整泡在齐腰深的泥水里四十六天,我们的皮肉早就被泡的发白发烂!这仗没必要再打下去了!”
“放下枪,这样你们都可以活下去,我蒋毅一条烂命死不足惜,可我不想,看着弟兄们在我面前一个个的死去!”
“该死该活屌朝上!长官,弟兄们不降!”
下面的弟兄冷不防听见蒋毅居然想向全军残存的弟兄下达投降命令,顿时悲愤不已,失声大呼。
蓦的,从伤兵队伍里站起一位头缠绷带的弟兄,朝着蒋毅大声喊道。
“长官为啥哭啊,弟兄们跟着长官这些年东拼西杀,俺们这些爷们早就够本了,现在都他妈是赚的!”
“长官啊,俺老家是东北的,俺早就该战死了,能活到现在肯定是战死的弟兄在天上保佑,要是俺死了,就能再见到那些先走一步的弟兄们了!”
“长官不必记挂俺们的命,八尺的爷们,能为国尽忠,那就是死了,阎王爷见你都会行礼!”
话音刚落,一位身上满缠绷带的军官弟兄倏地站起来,愤声吼道。
“长官,我聂鼎权追随长官死战四十多天,从来就没当过孬种!长官在自责什么!打仗就得死人,我们谁都有死的那一天!战死的弟兄,死的英勇,死的是个爷们!就是上了路,死去的弟兄们也都会念长官的好,长官有什么罪过!全衡阳的弟兄,都有什么罪过!”
“无论走到哪,碰见谁,他们谁要是这样问我,我都会这样回答他们!”
“我打日本鬼子,何罪之有!要杀要剐,随便你们,老子是抗击日本鬼子的正牌部队,王牌军!”
老子是正牌部队,王牌军!老子打日本,报国家,有他妈什么错!
蒋毅,你是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中将军长!你打日本,有他妈什么错!
好似猛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的蒋毅,又唤回了昔日的勇猛刚毅,雄武骁悍。
“日他祖宗的,老子一定在地下看着,哪个坏他十八辈祖宗良心的王八蛋,敢往我们这些战死的国军军人墓碑上泼脏水!”
“弟兄们,我蒋毅谢过诸位,在这场看不见曙光的战争中,你们从未退缩,你们从未逃避!严寒酷暑,雪雨风霜,不曾动摇,追随至今!你们没有被恐惧吓倒,你们没有被绝望征服,你们更没有被屈辱压折了高贵的灵魂!没有你们,保卫中华就是一句空话,就是一句假话,就是一句瞎话!”
“不错,我们的国家是贫弱不堪,我们的军队是装备低劣,以致让我们在烈日炎炎里饥渴难当,以致让我们在雪野茫茫中血溅成冰!我们吃不饱饭,穿不好衣;我们缺医少药,伤病交加;我们在强敌面前,一次又一次的饿着肚子,打光了那点少的可怜的弹药;我们在强敌面前,一次又一次的背负着失败,奔逃,溃散的命运,可是我们始终在为这个苦难的国家而奋战,直至全体战死沙场!”
“弟兄们!尽管我们常常失利,但是我们屡败屡战,尽管我们常常绝望,但是我们从未屈服!因为我们记得,我们是大汉的子孙,我们流着大唐的血脉,当我们到了地下,见到判官无常,十殿阎皇,我们可以骄傲的看着判官去查对旧日的功过簿,我们可以自豪的向先祖报贺;我,你们的后人子孙,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军人,没有给你们丢脸!我们光荣的履行了诺言,全部长眠于此!”
“哪怕一次又一次被击败,可我们依然咬着牙站立起来,挺直胸膛去迎接那必然的命运!因为我们只记得一条永生的承诺;我们可以被打败,我们可以被围困,我们甚至可以被杀死,但是我们,永不屈服!”
弟兄们笔直的站着,静静的听着,只是泪水不知何时,已然打湿了粗潮皲裂的面庞。
“三军听令,先走一步的弟兄,在忠义祠正门前集结,等待全军抵达,开赴黄泉!就算上了路,我们还是弟兄!就算是下辈子,我们还是弟兄!我们还在一起扛枪,一起打仗!”
“是,长官!”
在一片雄壮的呐喊声中,蒋毅猛然扭头,疾声大喝。
“回信!”
“武烈,谢过汪先生好意,吾等敬精卫先生与留血书,上刺鞑虏摄政王,亦敬先生发妻璧君夫人撕弃异国护照,共赴上刺不测。然,吾等生为中华人,死为中华魂,御林军全军将战至最后一人,绝不投降!”
当原主收到蒋毅回信的时候,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正在进餐的横山勇看到这封回信的时候,抛下碗筷,痛苦的捂着眼睛,许久不言后,才是迟迟的说道。
“世间再也没有这样的男子汉了。”
“尽快结束这些勇士的痛苦,让他们得到一个光荣的归宿!”
而在这时的衡阳城里,军里过命的弟兄们纷纷互留籍贯地址,相互约定;如果有谁能活着离开衡阳,一定要回去通知家人自己战死的消息,如有能力,尽可能的关照战死弟兄的遗属。
已是死守四十六天,断粮多时的军里留着泪,向全军所有残余的弟兄下令;杀马!吃完马肉开赴黄泉!
得到了这个命令的军里弟兄,无不是跪在地上,抱着战马痛声大哭。
“黑光啊,升天吧!升天吧!来生,来生你杀我!
早在旬月前,蒋毅的坐骑,白马雪风,就于力战中被日军的枪弹所伤,但因无药可用,雪风的伤口很快发炎化脓,层层渗过纱布的脓血引来了成群的苍蝇,无论大伙再怎么换洗纱布都毫无用处。
几天前的雪风,就已经吃不下草料,饮不下清水,躺在马厩里一动不动,痛苦的嘶鸣。
“解脱吧,雪风,雪风!”
蒋毅粗砂的面庞轻轻的贴着马面,颤抖着掏出了那把仅剩一发子弹的手枪,细声叮咛。
“雪风,等等我,我随后就到。”
躺在地上的雪风,眼里也是满含泪水,一声长嘶……
正当弟兄们要砸毁电台,烧毁文件的时候,一封绝密电报悄然来至,而译电员在译好这封短短的电报后,骇异无状,汲汲皇皇的上递蒋毅。
“武烈吾侄,去留自决,叔父决不怪罪!且蒋氏千百年来仅汝之一位将雄,殊为不易,万望留意生路,方知前有勾践卧薪尝胆,后有徐庶身在曹营心在汉,吾侄,切勿自暴自弃!”
那温暖的悲凉里,蒋毅握着这封来自蒋介石亲口嘱托的电文,向着自己的叔父,发去了最后的诀别电。
叔父来生再见
侄儿武烈绝笔
已是全力督战,一个多月未曾好好合眼的蒋介石,在焦灼万分中看到这封电报后,当场吐血数口,昏死过去。
周围众人见状,急切传召医生前来救治,直到多时之后,悠悠转醒的蒋介石,却只言一声吾侄,然便泣不成声……
“御林军,冲锋!”
在蒋毅激越的怒吼中,残存的一千多位国军将士,排着宽广的阵列,举起缺刃的战刀,向十万日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这些冲锋的国军军人,勃发着狂暴的怒吼,犹如极地酷烈的暴风,带着恐怖的冰寒,势不可挡的杀入日军军阵。
冲在最前的蒋毅,挥舞着雪亮的横刀,所过之处无不血肉飞溅。当面对着一千多双赤红的眼睛,面对着一千多位哪怕刀枪刺入身体,嘴里依然迸发出可怕狂咆的国军死士,日军官兵尽皆惊惧不已,惊骇万状。
带着压倒性士气的御林军将士,就像爆发的熔岩怒海,将所有胆敢挡在面前的东西悉数裹入自己暴怒的海洋,瞬间焚化殆尽。
虽然面前的日军人数众多,但面对着一千多名悍不畏死的国军死士瞬时就落了下风。在那些身陷血战的日军官兵从刚开始一步步的后退,逐渐演变到后来乱七八糟的向后溃散,让国军将士一步步的带着胜利者的豪壮,勇武的追向了败退的日军。
倏然,一阵陌生的军号声从退却的日军后方传来,原本混乱的日军兵群听见号声,立即向两边散开,退入了近旁的山谷。
剩下的两百位国军军人蓦然看见,前方数不清的日军官兵握着军刀,列在一起,排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风的线阵阵型,静待御林军多时了。
看着山冈上的死战,知道这是国军落幕一战的横山勇下令;从衡阳城下十个战斗力最强的帝国联队中,抽调出最勇武的军官,最强悍的老兵,举起各自联队的军旗,向面前的国军决死部队发起敢死冲锋!
烈阳下,十面旭日军旗骤然挥下,最前数排的日军军官同时拔出军刀,高呼万岁,带着身后数不清的日军士兵举着刺刀,如湍急的流水般,汹涌而下。
带着最后勇猛的国军将士,将单薄的阵列在这一刻凝聚成不憾的巨石,面对面的向日军发起决死冲锋!
只是一瞬,将士们就被淹没在滔天的洪浪里,无论这些残存的国军将士有多么勇猛无畏,可他们还是怀着无望的梦想,决绝的在这片坎坷的山冈上,英勇的奋战到了最后一息。
战斗中,军官在前士兵在后的日军军人,以同样勇敢的精神奋勇搏杀,而且日军还借助着不可逆转的人数优势,硬生生的把国军将士包围阻断,形成了数个大大小小的分割战圈。
战圈内,双方的搏杀空前惨烈,因为国军将士是以必死的决心在战斗,所以每倒下一个国军军人,就会有更多的日军官兵溅着鲜血,倒在地上。
而在此刻山冈上的奋战时,城破了。无数国军伤兵躲在角落里,趁着日军不备,冲上去拉响手榴弹同归于尽,或是举起没剩几发子弹的钢枪奋力射击,直至留下最后一发子弹,饮弹自尽。
“永别了,长官!”
戴之奇将军举起手枪,在自戕前用尽全力,向着周围的弟兄痛呼道。
“所有伤病弟兄,自行决断去留!”
砰……
“军座,来生再会!”
这时,在整片战场上仅剩的那个不断缩小的包围圈里,所有一息尚存的弟兄们亲眼看见,悍勇无匹的王亚武将军在杀死了十余名日军官兵后,大呼着离别的话语,带着满身的创伤,轰然倒下。
“大侄子,你荣叔先走一步!”
浑身浴血的荣烈哈哈大笑,一刀砍飞了迎面冲来的那个日军少佐的头颅,沾着嘴角满是咳出的淤血,倒在了刚去不久的王亚武身边。
一位位倒下的军人,始终信守着不渝的诺言,奋战最前,直到他们的忠魂,随风而逝。
最终,五把刺刀一齐刺入了蒋毅血浸全肤的高大身躯,已是热泪盈眶蒋毅怒睁赤眸,拼尽最后的力量掀起一阵血色的轮光,一下砍倒了这五名日军士兵,这才大吼着倒在了地上。
一滴浑浊的泪光,划过蒋毅血污满布的面庞,无声的落入了衡阳的大地。
朦胧中,蒋毅仿佛看见了早已分袂而去的长孙雪,在春花秋月的辰光下,起舞繁姿。
望着那飞袂拂云,翩如兰苕的舞影,早已灰暗的心空满溢着无法言说的思念,而在这时,那些离去已久的弟兄们,也一个个笑着迎了过来,轻笑凝眸。
九秋华暮,浅笑翩翩的长孙雪,和那些威武豪烈的军官们一起走到了蒋毅面前。已是满眼晶莹的蒋毅忽然看见,一个被张灵甫抱在怀里的小姑娘,是那样的熟悉,却又怎么也叫不出她的名字。
而小姑娘那面如桃花的脸庞上,如画般弯弯的眉眼带着轻清的笑容,掩映在一束盛开的鲁冰花里,流阑着越艳前溪的彩云笑颜,轻缓的举起了手中明亮的八音盒。
当水湄云雨般的旋律悄然响起,时空聚散,渐然的光芒缓缓开启了一扇沉浸在漫天星空下的萤亮大门,许许多多熟识的兄弟,穿着崭新的洁亮军服,笑立门前。
隐约中,蒋毅忽而看见,门口一位戴着雄鹰军徽,佩着一面骑士铁十字勋章的将军,融着一身金线穗饰的原野灰军服,微笑着冲自己行了个帝国的军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