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召隐每每看见这孩子都觉得格外亲切,恍若许久之前就见过一般。
他缓缓的把孩子抱到床的另一头,脱掉穿在外头的袄子,这才发现这孩子一身都湿透了,里头的汗衫好像被寒冰浸过一般,刺骨的冷。
召隐对于这些孩子的事不大顺手,先将念初盖上被子,预备等着小碧过来再做打算。
慢慢朝着郑宛清看过去,躺在床上的人双眼紧闭,时不时还皱着眉头,好似在梦里面遇见了许多伤心事。唇色惨白如纸,若是谁上前一掐可能就碎了。脂粉未施,但黛色的眉却添了许多韵致,一张脸更显得苍白无力。
所以,是遇见了什么事情呢?
召隐不自觉将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一双眼冷冷的。
取了一把椅子坐下,召隐将身后的包裹拿了过来,针包里密密麻麻晃眼的银色。
不知怎的,召隐又将这小小的布帘合上,兴许是想起了什么,落寞不堪。
“你,想必也是不喜欢扎针的吧!”
旁人若是不知,听见这样温润的语气,定以为那床上躺着的是要与这床前伴着的人厮守一生的。
可是,召隐却是局中人,将这一份心思全然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却终究不是原来那股子味道了。
梦中的郑宛清不懂这些,依旧困在后院的小角落里听雨声淅沥,忆人世凄迷。
小碧在这时推开了门,敲开了一室寂静,偶然间打破的美好,谁都不甚珍惜。
“公子,我家小姐在外头淋了几个时辰的雨,已经昏迷许久了。”
小碧说这话时,身子战战巍巍的,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跑了这么远的路,淋了大半夜的雨,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召隐看了看站在那儿满脸忧心忡忡的姑娘:“你先去歇着吧!这儿我来就行,湿衣服也换了。”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一张脸,但是语气已经温软了些。
小碧听见了召隐这番话,心中虽有不忍,但是想着自己不会医术,在这也没什么用,去床上抱起了念初就回去了。
一室又归于沉寂。
而人在沉寂时,最易念及过往。
那样一张脸,怎么能叫他不记起呢?
召隐依旧记得,桃花树下那一个回眸,灼灼桃夭,不及素衣清眸粲然一笑。可是,所有翩飞的笑意都被掩在火光里,化为了灰烬。
漫天火光之间,烟霞付之一炬,他的惦念,也随着烟霞而去,变成那一日布满了整片天空的灰丝。
温情在那一日彻彻底底死去,自己说过的话,不知旁人是否还记得。
这人世江山,烟火逍遥,若没有人可以站在身旁,有何意义?
他倒情愿,希望他的小姑娘也只是遇见了一些不顺心的事情,也只是没了盼望,在床上躺一躺,就能好了。
可是,造化弄人,偏偏不是。
召隐看着床上的郑宛清,抬起手去探了探额头,很意外的是,一点都不烫,反而是一种极致的冷,和当初自己在梦河里感受到的温度别无二致。
召隐表情愈发凝重,若是高热,自己还有办法能让她醒过来。
可是,现如今,若是郑宛清自己不想醒过来,药石无医。
双手紧握,指骨发白,召隐开始在房间里徘徊。
可是,郑宛清却在她的梦中无法动弹。
“不要,不要。”尖利的嗓音像一把锐剑,郑宛清叫喊着,急得满头大汗,却没有人理。
黑衣黑靴,双目嗜血,老妇人倒在地上的身体尚还留有余温,一摊一摊的血将泥地浸湿,目光所及,皆是血液融进泥地里,一点一点渗进去,血珠若泣。
黑衣人踏过一地血,血珠好像在昭示罪恶般扬起,可是,自己却无法阻止。
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这情节,郑宛清却无能为力,她看着妇人一遍一遍的在自己眼前死去,而自己,却只能瘫软在墙根。
终于,梦里的场景有了变化,可是,这一次,主角却换个人。
“大家看,就是她,就是这个狐狸精,夺人夫君,害人性命。”发丝凌乱的的妇人手指指着郑宛清,眼中血丝密布,满是愤恨。
人潮拥挤,她只能站在河边,步步回头,就连一句解释的话也无法说出口。
郑宛清就看着满大街的人用手指指着自己,一步一步的将自己逼到死亡线上,毫不留情。
好像自己真的如这些人口中说的那样罪行昭著,真的夺人夫君,害了人性命。
一步一步的倒退,身后的河水如同水草一般缠住人的跟脚,再接着,就是慢慢沉入水中,窒息的感觉。
就连沉入水中的最后一瞬,她所看见的还是指责的嘴脸,无数双手,指着已经坠入水中的她,满眼都是嫌恶。
无奈地张开双臂,被冰冷刺骨的河水拥抱也好过留念人世。
寄情予人,本就是痴人说梦,一场永远都不会上演的梦。
梦境依旧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她救不了别人,救不了自己,满身疮痍,最后赴死。
悲哀渐渐漫过脚跟,接着是脚踝,一直漫到了腰际,她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逃不开了,一点希望也没有,她任由自己被淹没。
待到要漫到脖子上时,却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可是郑宛清却已经不愿抬头再看。
梦外,帷帐之间,召隐看着床上的郑宛清不断落泪,握着她的双手越来越紧。
可梦里的人却好像丝毫感受不到,人间仓皇,她已经不愿再留下,看见幽深谷底里苦苦挣扎的人。
可是那却是一双极为有力的手,带着微凉的寒意,努力地将郑宛清带离开。
五指舒张,郑宛清松开了手,可是召隐却好像带着执念一般,拽着郑宛清的双手不放。
“放手啊!”带着低吟,郑宛清喊了出来,厌弃了人世。
“你,不管他们了吗?”责问,心酸,疼惜,交织在一句话里,却只变成了这样一句单薄的话,这样伶仃的脊骨,却在这凉薄的人世间,撑起了一块天地。
郑宛清在原地愣了许久,目光空洞。
他们吗?
唯一会记挂自己,会在暖阳中想起自己,看自己的眼神热切的他们吗?
不是他,而是他们吗?
同样,一直握着郑宛清手的召隐也愣住了。
他多么想要问她一回:“你不管了我了吗?”
可是留在那天记忆里的回复却只有满天的灰烬。
或许那算命人的一卦算对了,他,终其一生,也只能以一个污名被记挂着。
阻者皆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