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隐没有抽回手,瞳孔震荡着,黑眸中火光盛然。
灰蒙蒙的雾霭仿佛一瞬间被拨开,床上一直静默着的郑宛清有了反响。
感觉到那一双手有了动静,召隐眼中火光渐渐褪去,手却越来越冷。
等她醒了以后,就无法再做梦,不能再想起那个人。
与召隐相对,郑宛清的悲伤如同潮水一般退了下去,每一瞬,皆是良辰,每一处,皆为美景。
雪落了下来,覆盖住了被血水染红的地,在再化掉时,一切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老婆婆就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以后,又和旁边的老友开始唠嗑。
街上行人依旧拥挤,却没有人驻足于郑宛清跟前。
不过是寻常一二事,百态人间景,放在此时此刻,却是莫大的盼望与成全。
郑宛清一转头,身后便有人在唤她:“小姐,新上的织锦,您穿上了一定好看。”
念初在一旁拿着串艳红的糖葫芦,笑得一脸灿烂:“姐姐,你穿上了一定好看。”
像是许久未见,郑宛清走上前去,和着当日的暖阳,轻轻的抱住他们,眉目之间,皆是好景色。
“我们回去吧!”
小碧和念初看着郑宛清笑:“好啊!你要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小碧轻轻揽着郑宛清的肩,念初个子不够,只能抱着郑宛清的大腿,蹭呀蹭的。
踏着骄阳,三人携手而去,好像站在一起,就可以涤荡着世间莫大的恶意。
潮水退的一点都不剩,郑宛清终于醒了过来,看见床边的人时,却愣了神。
尤其是,看着自己的手和他的手交握着时。
她记得莫赐说过,他一向不喜欢与旁人接近,尤其是女子。
郑宛清枕在玲珑枕上,瞪大了眼去看召隐。
看清了自己眼前确是那张千万年难得一遇的清冷厌世脸之后,郑宛清忍不住打量了一会屋子。
结果,看来看去,那的确是自己的屋子。
召隐看着床上那人一双呆愣的眼,眼角的笑纹渐显,只不过嘴角,却还是没有动静。
“公子,你怎么会在我房里。”一双杏眼,初时仍似未醒,像是蒙了一层薄雾。
召隐淡淡一笑,反诘:
“那你呢,又为什么会躺在床上?”
郑宛清本来也没算要瞒着召隐,若不是今天出了这档子事,她过两日还想寻个机会出去和他们说说。
相府里最近出了这样多的怪事,若是想要查出什么来,还是得倚仗他们。
“这几日里,府里看我看得紧,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连院门都不让我出。
白日里,后院那条街上应当死了人。”
郑宛清说完这句以后突然间就顿住了,那半句“可我却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死。”被郑宛清哽在喉头,怎么都说不出口。
召隐一猜便知郑宛清那句顿住是为了什么,想来这也是她淋了大半夜雨的原因。
可是郑宛清却不愿将话头留这上面,一双眼滴流转着,全然不像是大病初醒的人:
“公子,现如今我已经把缘由说了,你又是为何在这大晚上的出现在未出阁的姑娘房里。”
莞尔一笑,梨涡浅显。
没想到一向不善言谈的召隐却在此时答了句:
“我倒是没见过哪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深夜留宿在外头的,郑姑娘,你见过没?”
照景朝旧俗,女子未出阁不得绾莲髻,远行需得有父兄相伴,不可孤身宿于客栈。
如今郑宛清远行无父兄在旁看管,孤身宿于客栈之中,可算是犯了其中之大不韪。
“公子说笑了,我既无长兄在侧,爹爹又是朝廷命官,每日都在尚书阁,如何能常伴身侧。
我旅宿于外,图的是安稳,若是风餐露宿,不知道如今还有没有命站在公子面前。
公子不思量我一女子苦楚,寻了这些条条框框的不知想要框住谁?”
郑宛清一向都是个牙尖嘴利的主,此刻瘪了瘪嘴角,满脸都是女儿的娇媚。
召隐倒是没觉得诧异,嘴角总算有了些动静。
“并非为难姑娘,只不过觉得女儿家还是应当得守些规矩才好。”
说着这话,还是没有忍住思量起了那些早应该被忘记的事情。
许久之前,他家也有一位不知规矩的小姑娘,日日闹腾着他,他也语重心长的和她说过这些话,只不过小姑娘的玩心重的很,左耳进右耳出,他到底也没当回事,宠着惯着也就罢了。
如今看见了别家的姑娘不守规矩了,也是要说一说的,只不过那个可以被自己惯着的人早已经不见了,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嘴上总是说着说着,却总舍不得下一句重话。丢了男子气概不说,满心满眼都被一个人占满了,再也进不来人。
郑宛清看着召隐嘴角扬起来,像是透过冬日寒冰留下的口子照进来的日光,璀璨到眩目。
但接着,那嘴角又沉沉落了下去,再也没有出现过好看的弧度,像是被雀鸟压弯了的枝条。
过了许久,桌上一支红烛已经燃尽了,召隐才渐渐开口:“你如今身体已无大碍,若是相府里头出了什么事,遣了人去寻我便是。”
待到召隐站起来,郑宛清才发现,召隐身上那件白衣已经完完全全贴在了身上,勾勒出的身形孤伶而凄苦,发梢末尾湿湿的缠在一块,像极了谁人的心事。
还没等郑宛清“拿把伞”说完,召隐就已经越上了屋檐,中天无月,繁星寂寥。
没有乘车马,一路孤行而去。疾行的白衣像为雨夜的空画上月色,总算不上缺少了什么。
但是,这终究不是月影本来的味道了。
那一夜,即使带这些莫名的情愫入睡,梦里浮起的都是雨夜的味道,郑宛清但却意外睡得安稳。
第二日早晨,郑宛清刚刚梳洗完,就看见了呆站在门槛上看自己的念初。
孩子清澈的眸子中写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没等郑宛清走到跟前就扑了过来,嘴里脆生生地喊着一声又一声“姐姐,姐姐。”
郑宛清帮孩子捋了捋额发,戴好了绒帽,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念初呀,你知道吗?姐姐昨天可是因为你和小碧才醒过来的呢!”
郑宛清看着念初,笑得漏出了一排小米牙。
可是念初看着郑宛清笑得明晃晃的,心里却笑不出来。
昨夜那一场雨像一根刺一样,长在念初的心里。
他很害怕,哪一天,不经意之间,郑宛清又变成了昨天那副样子。
他很害怕,他再也见不到,那天街上,那样明媚的姐姐。
念初从桌子下搬出了一把藤椅,颤颤巍巍爬上去,挥着小手让郑宛清走过来。
“姐姐,你下次一定不要再那样了,知道吗?”念初学着大人的样子,在教育着郑宛清,即使眼前的人比他高出了大半截,念初却努力的站在椅子,手搭着郑宛清的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一张稚嫩的脸上,呈现出不该有的忧心。
郑宛清想起梦中那样粲然的回眸,若不是这孩子和小碧,自己怕是真的醒不过来了。
如今,她又怎么能选择放弃?
窗外恰是晨曦,破晓之光煞退了黑暗,满面皆是暖阳。
郑宛清郑重许诺:“念初,姐姐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再也不会了。”
不知是刚起床的缘由还是别的,郑宛清说这话时嗓音嘶哑,像是濒死之人对人世的最后一言,珍而重之。
还没等郑宛清说完话,念初就已经踮起脚了,环抱着郑宛清的肩头,像个未长大的孩子撒娇一般。
许久没有感受到的贴心贴肺的温暖,就在这一日排山倒海而来。
郑宛清预备带念初出去走走,昨天那一件事,应当把孩子憋坏了,可门还没踏出去,就看见了站在门槛外面,默默流泪的小碧。
含泪的微笑在小碧脸上绽开,晶莹的泪花在眼底打转,像是冬日里在光下看到的雪。
“我回来了!”没有别的话,就这一句,和当初郑宛清归府是说的一模一样。
雪压松枝,梅畔黛瓦,不及眼前,一人,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