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怯的眼一张开，那样迷糊的画屏，郑宛清也能将对面的人勾勒得透彻。

还没开席，众人都在等着黄烨发话，静静地端坐着。

召隐纵是坐着，那样敏锐的洞察力也知道了对面那画屏里的人是在看谁，面上不显山不漏水，但是耳根子却红了一片。

他，也未必是一点风声都不知道的。

这场宴席，为何挑在相府里来办？

谁都知道，相府有个未出阁的小女儿；也都知道，相府的小女儿，原先是许给了幽稷侯的；他们还知道，娶了这姑娘就是摆明了立场。

可这小女儿家心里藏着什么心事，却没有谁知道。

这很少人知道的心事，被莫赐知道了，某天当着召隐的面说了，白衣依旧清淡，心里头却是生了根的。

等到就连坐席安排在自己对面之时，召隐更是知道了一清二楚。

这场局，原本就是为他而设。

想也知道这样设局获利最大的人是谁？

挑明了局势，拉得了帮手，一片明朗。

黄烨自然是不知道召隐早已经看出了这一切，还在眼巴巴地等着这一切的发生

沉香从香格里头飘出来，悠悠布满整个厅堂，黄烨提了提气，预备着说话。

“物华天宝，诸生云集，琼林一宴，为宴肱骨。孤虽不知在座心怀何志，心在民生，即为当立之人。

今日之主为众卿，孤不多言，唯尽兴而已。”

黄烨举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庭下之人自然也是满满灌下一杯。

幽稷一向觉着饮乐之地不适为政，一句话也不说，淡淡向众人举了杯。

召隐像是未料及似的，唇角有了笑意，一杯酒干净利落。

幽稷举完杯，酒席上落针可闻，只能听见烈酒划过喉咙舒爽的声音。

黄烨和郑相目光交错，不过一会就偏了头，不知眉目之间传了些什么话。

座上之人都才刚入朝堂，一脚还在外头，此刻自然不知道这短短一个对视到底包含了多少心机。

召隐也未看见，看着画屏微微愣神。

黄烨那一眼之后倒像是安心了一般，看着台下众人不断倾倒的酒杯，动了筷子。

虽说朝上的事情懂得实为不多，但是这样的场合谁都知道要等得皇上动筷子了才能动。

刚刚喝下去的烈酒还在胃里灼烧着，众人巴不得黄烨早点动筷子。这样一直喝酒喝下去，酒量再好的人也得醉了。

召隐倒是一点感觉都没，酒杯里依旧浮着绿沫。

酬酢席间，人人看上去都是十分欢畅，藏在面下的那些小脾气，从没有人拿到台面上来说。

可是，总有些不小心的人，借着浓厚的酒意，将自己心尖的郁结下了美酒，众人虽是当看了笑话一场，心里头的斤两，捻的比谁都清。

席尚未过半，燕亦面前的酒壶已经空空如也，面上也是通红一片。坐在燕亦身边的人实在看不下去，劝着燕亦，可是这一劝，却更不得了了。

燕亦平日里看着是个没脾气的人，会试时夺得榜首，可是殿试却连三甲都没进，说是心里毫无芥蒂，自然是假话。

兴许是平日里压着多了，这一发起火来，愣是谁也拦不住了。

燕亦重重挥开挡在自己面前的那双手，眼里血丝像网一般密布着。

“你别给我动！一群疯子，老子不就是没进前三甲吗！容不得你们这样，连喝壶酒都一直叨叨。”

一身的玄青色常服，看上去富贵，但是燕亦整个人像是打了霜一般。

那身衣服召隐没见过，在座的更是没有见过，想也是为了琼林宴特意买的。

燕亦想来将黄烨和幽稷还在厅上忘得干净，一个起身就将桌子给掀翻了。

郑相眼睛眉毛都气的不打一处来，但是看着黄烨还没动静，也不好意思说话。

可是燕亦却没有打算就这样停下来。

摇摇晃晃站着，手却明晃晃地在众人头上绕了一圈，最后停在召隐那，声音登时大了起来：

“你们这一群畜生，谁不是爸妈含辛茹苦养大的，怎么就你们命要比别人贵重些，让别人代你去死呢？

我爹娘教训我人要懂礼义廉耻，我便遵着吩咐，但是你们这样轻贱别人的性命，将来必有一天不得好死。”

“我夺了三甲时，不过不在殿试，众人眼中尽是嘲讽。如今状元定出来了，你们倒是像哈巴狗似的摇尾乞食。倒真是好戏啊，倒真是读书人的骨气啊！”

燕亦说完这话以后，头也不回，甩子袖子一步步迈出了厅堂，虽说走得不甚平稳，但是步步坚定。

黄烨倒是像个没事人一般，该吃吃，该喝喝。

但是看着台下众人呆愣的脸，总算是发了句话：

“都听见了吧，各位，旁人旁人之才能够鄙夷，手足同胞也能残害，孤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在座的各位做不出来的。

若是等哪一天，必要之时，孤是不是也要成为你们脚下踩着的白骨。”

黄烨说话时刻意转头看了看幽稷，眼中的威胁不言而喻，可是幽稷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看着台下某个角落，温温柔柔的。

看着幽稷那一张不屑的脸，黄烨心里头好像有七八支火把在撞一般，眼中尽是愤恨。

末了许久，黄烨才晃过神来，将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好似想起了什么，看着庭下石化般的众人，黄烨又举起了酒杯，眼中虽是嘲讽，但是嘴里却缓缓说出了四个字：

“宾主尽欢。”

众人听着这话皆是一愣，瞬刻之后便是毛骨悚然。

如此之时，何能极尽欢愉？

但是即使是再难迎合，众人还是持了一副笑脸，迎了上去。

郑宛清却觉得难受，再难拾起一张雀跃的脸。

刚刚秋姨回来对着自己骂时，明明都没有怎么难过的。

她怎么忽然就觉得，台上坐着的黄烨，早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呢？

只不过是在自己眼前，还做出一副从前那样天真年少的样子。

这样面目狰狞的黄烨，同小碧说的故事里，即使被先皇罚了也一定会答应自己给自己捏泥娃娃的孩子早就不一样了。

幽稷倒是所有人中面色最平静的，他早就料到了黄烨会有这一出，此刻不过是面目更狰狞了些，也没有什么可怖的。

座下的人都安安分分吃酒，面色较方才冷了大半，但是还是僵硬地笑着，做出来宾主尽欢的样貌。

黄烨和幽稷也都是坐在上头不说话。

可这不声不响之间，一个惊雷就放了出来。

郑相满满站了起来，双手作揖，对着座上之人鞠了一躬。

除了召隐之外，那些人都是一脸的惊异。

自己不过刚入朝廷，何德何能能让两朝重臣对自己行如此之礼。

“在座各位都是朝堂将来的栋梁，但是老夫今日有一事相求，不知各位能否允老夫说说？”

郑相此刻的语气同在朝堂上劝谏是别无二致，众人虽还在刚才的震惊中，但是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座中虽是有人不服坐在最上头的那个小皇帝，但是还是不得不对这郑相感到钦佩的。

若是郑相已别人世，这景朝怕是没有现在的半分安稳了。

“在座的各位也知道，我家小女早已是待嫁之年。虽说出了那样的事，但是我想如今侯爷也已经释怀。我一己私心，还是想为宛清寻个好郎君，一生的安稳，也就足够了。”

“皇上今日在此，莫怪老臣我脸皮厚，想向求你一纸婚书，许了我家姑娘后半生的喜乐平安。”

幽稷闻言却笑了，眼底幽深难测。

他算是知道，黄烨今天晚上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终究还是放弃了郑宛清吗？

他可是以为，黄烨一辈子都不会放弃呢。

没想到啊，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

说到底，再多再多的情分，现在在黄烨的眼中，也抵不过景朝的大好河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