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
申时,有人夜至太医院,说是有一封书信务必交给皇上。
不过两个时辰,幽稷便被召入御雄殿,一同被召入的还有一个小厮以及一众礼官。
白日里的绛红朝服已经被换下,幽稷此刻着一身紫袍,配着有些艳色的眉目,春夜之中显得分外妖异。
紫袍懒懒散散地转进了殿内,看见了自己前头站的笔直的小厮,瞧着背影,便知道黄烨深夜唤自己前来的缘由了。
说到底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只可惜了白日召隐的一番心意了。
面上依旧带着笑,幽稷却连头也不肯对黄烨低下,高傲地扬着说:“皇兄有心了,转了这么大一个弯弯绕子还是将臣弟绕了进来,实在好心思。”
黄烨听见这话面色有些不高兴了,但想着这事现下也只有幽稷知道,还是强将戏演下去。
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合上,语气中全然是怒其不争:“幽稷,你既知自己为人臣子,便不应当在人后行不轨之事。”
幽稷看着坐在龙椅上的黄烨实在可笑,冷不丁回了句:“皇兄如今功力深厚,便是连我在人后行的不轨之事都能明察秋毫。可臣弟却不是个戏子,在堂上能唱的这样好听。”
故去之时,黄烨年幼,会做戏,却不会设计,如今倒是一等一的戏子,只不过话本实在烂透了,才叫人如此难堪。
堂上也有几人知晓这事的根底,此时也是面面相觑,生怕龙椅上那位一个不慎便做出些掉脑袋的事。
黄烨这次却没发大火,一身的气力全用来将胸中的怒火压下去。幽稷话中含的意思,何止这事,那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也约莫是知道了。
缓了一小会,幽稷在殿下却站不住了,差使人拿了把椅子上来。可放的位置,却不偏不倚地正对着黄烨。
两脚架着,紫袍被翻正,幽稷坐的舒坦,头一会一会点着,面上还带着笑。
极为沉寂的殿中,这般的笑意却显得不伦不类。
“皇兄,你如今坐上了皇位,莫不是将旧时演的戏都给忘了?”幽稷昂着头,漫无目的地看着这宫殿之中富丽堂皇的一切。
他记得从前先皇最看不过眼,便是富丽堂皇的殿饰,如今看来,黄烨却没承了这性子,宫殿愈发气派了。
只可惜,外头的风光总是掩不了内里的空虚。
黄烨听着这话却有些急了,一掌拍在了龙椅上,整个大殿都回荡着撞击声。幽稷没被吓着,反还换了另一只脚,一高一低翘着。
“皇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那些破事还记着呢?”幽稷明知故问,揣着明白装糊涂。
黄烨没忍住还是开了口:“我今日寻你不是来念旧的。”话中的威势,显是帝王才有,可幽稷偏偏厌极这般不符实的威势,激起了一身反骨。
“那哥哥寻我来是为何事?只为往我身上泼个脏水吗?”幽稷这话问的巧妙,没将黄烨问倒,倒是让周围一圈齐齐站着的人烧红了脸。
黄烨听着这话就来气,原本几日之内便能做成的事,如今却到了这个地步。只不过眼下还得将事办完,不能半途而废。
“幽稷,你这话说得倒成了我的错。若不是你自己行了不轨之事,怎还会有人平白无故往你身上泼脏水?”
黄烨挑眉,幽稷也跟着挑,似是想听听黄烨还想再说些什么。
“皇家子弟,自小的教养如何,你都忘了吗!”这般笃定的语气,同年少时推诿一般无二。
这话听着实在难受,幽稷撇了撇嘴,开口之后言辞便如刀锋一般:“皇兄这话说得好,水时别人弄脏的,怎么能怪得臣弟呢。他想泼便泼,臣弟无还手之力,只能由着他,教养又有何用处呢?
况不是皇兄忘了,教了皇兄一身教养的人,最后又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此话一出,幽稷便觉着身边无数双眼往自己身上瞟。殿上的都是些聪明人,只不过一个个都忘了,知道的越少,才能在这帝京之中活下去。
这话且不再说下去,幽稷的事却依旧有了定夺了。
等璃太妃听得风声赶过去时,幽稷正半靠在地上,笑声凄厉。
“皇兄年岁果真没白长,这一场好戏臣弟我自愧不如。既然皇兄您这么想让我伏罪,那我也就认了这个罪名,只盼您还能高高坐稳您的皇位!”
不等那群礼官上来,幽稷转身便离去,走过璃太妃时,笑的倒是彻底:“娘娘,刀便在嘴边,您便是如何也救不了您的侄儿我的。”
摆手笑罢,一身紫袍荡开,在夜色之中游离。
璃太妃看着那背影却笑了:若是黄煜还在,看见幽稷与黄烨如今这副模样,心中会如何定夺?
只不过转瞬念之幽稷方才说的话,心间却是愈发的愧疚。
刀锋已经到了嘴边,刀在口上,一切不都已经明了的很了吗?
思量了好一会,璃太妃还是偏头看了看黄烨带着笑意的脸,又审视了殿上剩下的人。
一场戏,总得做完了才能宾主尽欢,藏在幕布之下的刀锋才能不被发现。
吊梢眉中带着久经人事的狠厉,璃太妃眼神凝在那小厮身上。小厮想也是意识到了璃太妃看着的方向,额上冒出几滴虚汗。
黄烨在这朝上少有怕的人,璃太妃却算是这其中一个。分明是个连斗都不愿同旁人斗的女子,骨子里却比谁都狠辣。
看着璃太妃的目光还没转,他从方才的愤恨之中缓了过来,忙上前道:
“娘娘大晚上赶来,想也是累了,不如坐下细谈。”
一边招呼璃太妃坐下,一边则是摆手让那人赶快下去。
璃太妃看着黄烨再明显不过的动作一阵冷笑,没再深猜那人的身份,配合着黄烨将这一切都演下去,全然将早已得知的事抛在脑后。
侍者刚将软榻杠上殿来,璃太妃便将宽大的袖子招了开。
“烨儿,幽儿做了何事需得你这般对他。”璃太妃佯怒,眼角吊起,又微微克制的模样。
眼看着周围人都退下,黄烨总算安心:“太妃娘娘,您先看看这封信再说吧。”
慢慢展开信纸,字迹潦草,似是匆忙写的,但是文字之间还是可以看出那是个极善书法的人。
“皇上吉祥:
草民有一事相告,草民乃侯府小厮一名,平日伺候侯爷起居,听闻一事,当禀圣上,望圣上明查。
今日侯爷醉酒时曾坦言,侯府并无寒烟草,所施草药乃是郑相所中之毒解药。原想借琼林一宴除去这一大阻碍,不想世人通透,竟猜得真相,只好将计就计,以这一味药来为己开脱。
草民身份低微,早年曾听闻郑相心忧社稷,两朝老臣,忠心耿耿,如今被这一鄙人所害,着实不值。不愿世人为这鄙人蒙蔽,故而有此信。”
这封信早不呈晚不呈,偏偏就摸准了这个时间点来,倒是叫人手足无措。
黄烨这样好功喜大的人不在朝臣面前反而是深夜将幽稷处理了,想必也是因为这封信着实漏洞百出。
若是明日拿到朝堂上时必定会有人为幽稷正名,不如这独审来的痛快。
况且这信中所言,分明不似一个大字不识的小厮写出的文章。
纵是幽稷放荡,也必不可能将自己所做之事和盘托出不加掩饰。近身小厮又必是极为忠心之人,怎会动摇?
看着黄烨面上严肃,实则笑意盈盈的脸,璃太妃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是哭幽稷被禁闭一事,还是笑黄烨蠢钝一事。
执信的手放下,那信纸也便向枯黄的叶片般飘落了。过了今夜,它再无价值。
想到这些,璃太妃却忽地笑了,长袍一瞬招展,娇艳的如同荼蘼时的花儿。
那二人自己已做出抉择,她不过是面上之人,莫坏了一整个局。
黄烨一人坐在龙椅上,尚在为自己的果决欣喜,没纳闷为何璃太妃这样快就接受了幽稷下毒的事实。
第二日上朝自然是一片和乐欢畅,虽有人心生犹疑,但也不敢言。
昨日夜里,解药已经被郑相服下。不多时,郑相便能重新站在这朝堂之上。
郑相府中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郑宛清待在顷居里倒独享了一份清净。
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究竟是何人会给郑相下毒,如今答案明了,她却也是不信的。
虽说和幽稷接触不多,但她却觉得幽稷未必如传闻中那般,至少待自己,不是。
只不过,又是谁有心做了这把戏给大家看,郑宛清想想便明了的,却不想再想下去了。
春日的京城难得消停了好些日子,破败的景象都被修缮,郑相重新回到朝堂之上,幽稷每日待在府中,消失了一般。
梦河毫无波澜的日子里,水下却是暗潮涌动,京城,亦如是。
这些天稍显不安分的,倒是一向只出现在众人的唇齿之间,难得露面的璃太妃。
虽说太妃这样大岁数也不是身娇体弱,风吹就倒的主,但是每每梦见些不干净的物什,总是要将整个宫殿闹个底朝天的。
这不,连续做了五日的噩梦,养德宫就张罗着请天师来看看是不是宫里的风水不太好,引得娘娘连日来这般难眠。
可是,这天师一看却是看出了古怪:
国有大难,阴云笼罩之处更是祸眼。
等到璃太妃问到阴云笼罩之地事那一处时,天师却噤声了,只是略略指了个方向。
这事第二日便传遍了内宫,祸眼一说自然玄乎,不过大半人都猜所指便是郑相府。
也不知郑相撞了何事这样不吉利,先是被有心人下毒小命都快不保,又是沾上大凶之事。
这事传到郑相耳中时郑相却只是一笑便过了,淡淡说了句:“天命何须凡人挂碍。”
黄烨听了那天师的话却是坐不住的,如今局势比起从前明朗了些,怎么能在这时候生出事端。
莫说国难,便是郑相有难对朝纲也是件大事。
三公之中,少了哪一个都对如今的时局有着不小的动荡。况且,左相还是条自己抓不住的鱼。
如今这样的凶难,他迟早得想个法子破了去。
是夜批阅奏折时,奉常卿恰提及大傩一事:恰值季春,春气虚浮,昴有大陵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随出,为国之凶事。
如若不在季春之时行大傩,风雨不顺,时运不济,却是国难。
只是,为何祸眼却落在了郑相府中?
第二日早朝时,黄烨便将行傩一事同一众大臣说了。此事自然毫无异议,便交由奉常卿去操办。
十日之内池奉常便将此事安排妥当了,赶着日子,挨家挨户地驱疫、除鬼。
百姓这几日倒是过得安畅,街上时有傩戏上演,九门磔攘除尽了城中鬼气。
比及城中百姓些许不同的是,被称之为国难祸眼的郑相府却整整做了一整日的傩事。
这事后来常成为京城百姓的饭后谈资,说是后来祸国事在此刻便能见得端倪。只在此刻,百姓是不知这行傩一事种有何玄妙之处的。
相府原就比寻常人家的屋子大的多,况郑相府还是先皇赏赐的,更是极尽张扬。
前些年行傩时仰着先皇的龙气,在屋子里头转了几圈便算驱了。如今天师一番话,搅得人心惶惶,黄烨更是下了死命令,郑相府中一定每个边边角角,都给除干净了。
故而一众百姓当日便守在郑相府前,看了一整日的傩戏。
府内自然也是热闹的,一般大的侲子虽是受过了教训,见到些相府里头的稀奇物什也难免多几句嘴。
为首的方相氏倒是一如既往,身披熊皮,头套面具,上有黄金铸成的四目,上衣玄色,下裳朱色,执戈举盾,率领众隶,驱逐疫鬼精怪。
郑宛清当日便是一直跟着行傩的队伍的,虽有新奇之态,实则是想借着行傩之由看看这府中到底还藏着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