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行傩
作者:单芥 时间:2019-04-30 03:54 字数:2931 字

第二日早朝时,黄烨便将行傩一事同一众大臣说了。此事自然毫无异议,便交由奉常卿去操办。

十日之内池奉常便将此事安排妥当了,赶着日子,挨家挨户地驱疫、除鬼。

百姓这几日倒是过得安畅,街上时有傩戏上演,九门磔攘除尽了城中鬼气。

比及城中百姓些许不同的是,被称之为国难祸眼的郑相府却整整做了一整日的傩事。

这事后来常成为京城百姓的饭后谈资,说是后来祸国事在此刻便能见得端倪。只在此刻,百姓是不知这行傩一事种有何玄妙之处的。

相府原就比寻常人家的屋子大的多,况郑相府还是先皇赏赐的,更是极尽张扬。

前些年行傩时仰着先皇的龙气,在屋子里头转了几圈便算驱了。如今天师一番话,搅得人心惶惶,黄烨更是下了死命令,郑相府中一定每个边边角角,都给除干净了。

故而一众百姓当日便守在郑相府前,看了一整日的傩戏。

府内自然也是热闹的,一般大的侲子虽是受过了教训,见到些相府里头的稀奇物什也难免多几句嘴。

为首的方相氏倒是一如既往,身披熊皮,头套面具,上有黄金铸成的四目,上衣玄色,下裳朱色,执戈举盾,率领众隶,驱逐疫鬼精怪。

郑宛清当日便是一直跟着行傩的队伍的,虽有新奇之态,实则是想借着行傩之由看看这府中到底还藏着些什么。

从相府正门口一直到各个女眷的院子,这就走了许久,郑宛清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好看的,一路拈拈花草也就过了。

待走到东苑时,郑宛清整个人一下便机灵了起来。脖子挺得直直的,生怕错过了什么。

她没注意到的是走在最前头的方相氏也恰在此刻警醒了一般,红裳下迈动的步子都小了些。

东苑里依旧是从前的老景象,苦味少了些,应当是被各色的脂粉味盖过去了。

只不过,换了一个门进的东苑,景致却全然不同了,虽是平淡无奇的园林,处在其间却让人觉得异样。

虚晃着的枝条,更显此间迷雾重重。

从东苑出去走过一转角时,那方相氏却突然停了下来,登时身后跟着的侲子面色便肃穆了。

面具下的脸凝重了不少,手上拿着矛盾相交错,煞有其事。

矛盾轻轻交错着,打在墙上发出的响声也轻微,停了一会之后,面目非人的模样终于转头,手指做出了诡异的姿态。

接着,那一群看起来没甚用处的侲子便齐齐唱到:“甲作食杂,巯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

对着四方反复唱和着,似是此处真有疫病一般。

郑宛清听着那一群毛头孩子唱着,看着站在最前方的方相氏,却莫名生了敬畏之意,心中顿觉严谨。

之后一路上,不像来时那般散漫,裙裾也不再扬起,专心致志看着方相氏的一举一动。

好似那样,自己就能从中窥得几分天意,也能凭着这本事探得些旁人的心思,免得日日猜疑。

一路上倒也顺遂,没再像东苑转角那般停下来念词。相府这样大一个院子,走了这样久也累了,郑宛清歇了一小会,便被那队伍落在了后头。

等她再跟上去时,却发现傩事已经行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了。

侲子们都站在外头的院子里,走了一日也累了,人人脸上都有些疲倦,独那方相氏却在盯着一幅画。

郑宛清不知那副自己及笄之时画师所画的小像究竟有何不为人所知之处,也盯着那画仔细地瞧了瞧。

近日眼也有些迷糊,远远地有些看不清,郑宛清向前走了两步,恰巧站在那方相氏的后方。

只是没想到哪方相氏竟在此刻转过了头来。

金色的面具上赫然画着四只眼,快要顶到脑门上去,獠牙又尖又利。面具上涂满了各色的颜料,十分可怖。

先前只是远远看着方相氏,这样贴近了看那面具却着实渗人。郑宛清腿脚一软,就快要坠到地上。

只是下一刻,冰冷的盾便贴在了郑宛清腰际,止住了下落的姿态。

面具上的冷冰冰的画漆自然没变化,掩盖之下的一张脸呼吸却突然间加重了。

郑宛清一时愣住,目光尚且黏在斑驳的面具上,整个人就重新被方相氏扶正了。

面具之下的人看着呆站在自己面前的郑宛清,依旧无奈。

转头离开去下个地方,脂粉的气息之间搅了些清淡的味道在里头,好闻了些许。

等郑宛清回过神来时,那味道已经散尽了。

愚钝的姑娘,在无意识之间丢失了什么都不清楚。

郑宛清再跟上去时没费什么力气,许是累坏了,一路人都走得慢了些。到了个院子里依旧是些老样式做着,这点倒是让她着实佩服:京城这么多户人家,若每户人家都这样做过去,可不得累个半死。

况且又都是些一模一样的动作,自己一个看客都觉得疲乏了,不知那方相氏如何。

尚在行傩的方相氏召隐暂且不说,此刻还躺在床上的莫赐倒是满心的牢骚:

当初召隐接下了方相氏那苦差事,没想到最后却是让自己和他换着来,京城这么多户人家做下来骨头都要折了。

唠叨话自然也在召隐面前说过,那一张脸愣是连眼神都没变过,谈何······

召隐上次来时只是略略将相府摸了个大概,具体是什么光景还不知道,还有刀予安中的那支莫名其妙的箭,也没弄清楚是什么来历。

相府里头藏着这样多秘密,他也只能借着这机会来探探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等到着一大帮人最终从相府中转出去时,他也没再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但偏偏就是如此,才更叫人生疑。

回了止离之后,召隐将先前所绘的相府的地图拿了出来,细细注了几个地方。

东苑转角处、西苑的后街。

郑相府看上去确是安分,但内里却不会是个简单的。

召隐心有忧虑,再想到当初郑宛清当初要离开相府的决绝,倒也不是那样蠢钝。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浅浅上扬的嘴角,只是看着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发愣。

五日后,京城的傩事总算在季春收了尾。黄烨满心以为国难已除,就连上朝时的眉目都舒展了些。

只是算了算时间,也是时候赐婚召隐和郑宛清了,莫要误了日子。

脑子里虽是这么想的,琼林宴后本就该颁的圣旨,到如今也没颁出去。总有些古怪的事会冒出来,阻了这婚事。

不过如今事情都算是处理干净了,他也是时候该颁这道旨了。

只是半个时辰之后,御用的锦缎却被扔了一地,边上的小太监一句话也不敢说。

散乱的锦缎像是暮秋时节满地的枯枝,李公公眼瞥着黄烨,心里头琢磨着:皇上从不是个寡断之人,何曾这般难以下笔。

李公公是苦日子过大的人,眼瞅着那满地的锦缎皆是染了些墨迹,便有些心疼了!

只不过看着黄烨皱着的眉,还是将话烂在了肚子里。

黄烨倒是没想这些,只是实在弄不明白自己如今待郑宛清究竟是何心境。

这道旨本就是为了一己私欲而颁下的,从未问过她究竟是何想法,现下想着这些却有些烦躁了。

从前那道旨,是璃太妃颁下的,郑宛清跳了一次河,如今这次,她又会如何呢?

他,也曾是个有爱有恨的常人,为何到如今,送郑宛清出嫁,连个缘由都找不到了呢?

终究还是无法落笔,黄烨招手让李公公上前来帮自己揉了揉肩,默不作声。

龙椅上的人分明是个少年郎,却失了一身的蓬勃朝气,像是依着旁人精血才能活下来的魂灵。

恍惚了许久,黄烨才开口:“小李子,你来帮朕写吧。”

“郑相小女···当···配···状元郎。”

只这一句,从黄烨口中说出,就废了莫大力气。原先被藏在心中那些愤懑,落郁,求而不得顷刻间全然跑了出来。四肢百骸中充斥的无力感,竟让黄烨的手指隐隐发颤。

终于,正黄的锦缎上滚落了一滴浑浊的泪,融在刚写完的大字上,同早先时迟迟不落笔的墨迹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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