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庚
这道旨意颁下时,朝中众人自然是一片哗然。
状元郎一片大好前程,莫说是配个相府嫡女,便是配个公主也是不为过的。更何况,这相府嫡女先前还是有婚约在身,毁了约才得了自由之身。
只是,后面那些话,碍着郑相的面子,大家也不好在朝堂上直接说出来,只是在背后论皇上这件事着实是做的不够妥帖。
当日赴琼林宴的朝臣无几,又都是些玲珑心,也没人敢在这个当口出来说话。
朝中的老臣们也知道过去那些事,便只当做是黄烨舍不得这个妹妹,一心想为她寻个好归宿,只是苦了那状元郎了。
只不过看着召隐的面色,却还是平淡的,接了旨便退回去,无一丝波澜,倒是一向稳重的郑相藏不住的开心。
是日下朝,召隐便命人将自己的庚贴送到了郑相府上。只是那庚贴之上誊着的,却全非是他的生辰八字。
召隐早先便看过郑宛清的生辰,让算命先生算了一卦,那卦象,却不是个大好的样子。
这事若让黄烨知道了,约莫这桩婚也还是老样子。只不过,郑宛清那儿,却说不准了。
召隐心中也是有些讶异的,郑宛清满腔的心思为何到了自己面前就形同虚设一般,蠢钝的像个娃娃。
如今送到相府里头的生辰是一早便和着郑宛清的生辰推演的,不会出错,自然也不会多出那些麻烦事来。
庚帖送上门之后,接下来的事召隐便全交由莫赐去准备了。召隐每日不过处理些公文,教教念初剑术,将娶妻的人日子过的倒是无比的清闲。
只是苦了莫赐,日日为这事伤神,聘礼这事自然好说。但是召隐在京都孑然一身,既无兄长,亦无双亲,身边连一个全福之人都寻不得,如何上门提亲?
好说歹说之后,召隐总算是应了下来,说他自有办法。
可到送大礼当日,莫赐却是愣了。
三十六担的聘礼由家丁一直从左相府抬到右相府,走过闹市时,众人都看花了眼。
走在最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左相。
三公之名,百姓自是早就知道了。但是整个京城里头,最让人捉摸不透也正是这位左相。
相传左相平生最爱之事,不是名声,也不是钱财,是他府上独一份的门客。偏就是这独一份的雅致,这左相便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最少不得的一位人物。
且这朝堂之上少有人能入得他的眼,左相府上的门客又喜江湖之事,不涉朝野。左相为人又极为恣意,上朝一事随心所欲,故而极少有人能一睹他的真容。
如今左相上门为状元郎纳征,人还没到郑相府,消息便已经传了过去。
等红绸盖着的红木箱终于停在郑相府门前时,被人当了这么久的猴子看的左相面色实是有些挂不住了。
只不过转头看着召隐没甚表情的脸,又将眉头重新舒展开:“待会进去,看见了郑老儿,可不能是这样子,这样冷着脸人家不愿将女儿许给你的呀!”
召隐没应声,只是下颚微含,面色依旧疏离。
左相看着召隐没辙:这人自来到自己府上之后便一直是这幅冷脸,若不是赐婚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自己耳里,召隐断是连成亲一事都不会和自己说的。
郑相府自然有人来招呼,礼数也周全,不一会便将二人引到了正厅里头。
厅间茶香四溢,郑相已坐着等了许久了,后头站着的管家藏在正厅的幽光里头,面色晦暗,看不分明。
不过刚迈进门厅里头,就听得左相招呼了一句:“郑老儿,我今日可不是来饮茶的。”
郑相自然也知悉这老相识的脾性,眼角的笑纹掩不住:“我俩相识这么多年,怎会不知你,只是这婚姻大事总不是你走个过场便能谈成的。”
此时的郑相似乎又回到当日琼林宴上,生意人的口吻。
召隐对这一幕却是有些看不明白了,当日琼林一宴,话都已经说白,如今又是缘何忸怩作态。
再抬眸看郑相时,却发现一直站在郑相后头的人赫然抬起了头,直直盯着自己,眼神无端瘆人。
不过一会,管家便重新将头垂下。
召隐看着那人,心头虽是有些异样,但也没多想。三人齐齐坐下,郑相的群青色罩衫映在茶氤氲出的烟雾中,像是拢烟的远山。
热茶饮下,郑相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意思,龙泉瓷杯向着左相的方向倾了倾:
“子予,我俩许久未见,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这事。如今你既是来了我便将话说清楚。”郑相说完这话瞧了瞧对面之人的面色,见左相面无波澜,这才说下去。
“这朝廷十年间必将起一场灾祸,心性不定之人,只会成为京都的亡魂。朝中政事你虽面上不理,我却不信你心中却真是一点不知。
帝京居,大不易,如今你身处三公高位,依你脾性,退居山林自是不愿。可既是要在这朝堂上继续站下去,便要想清楚自己的立场。”
拿着瓷杯的手顿了顿桌子,召隐这才发现,这桌上原本摆了两杯茶。
一杯在左,一杯在右,隔得极远。
“立场之事,说来玄乎,但也并非只是做给别人看的,也是给自己看的。朝堂之上众人皆知两相亲王,可是这些年来你干了些什么你也清楚。
虽说对皇家不利之事你半分没干,可对皇家有利之事你也半分没干。一府的谋臣,这其中人人的心思你又知晓几分呢?”
郑相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似是气急般拿起手中的茶一饮而尽。间隙之中看着左相面色毫无波澜,心中却有些着急了:
左相原与他就是同朝老臣,只不过先皇仙逝后就不愿过问朝事,只一心寻着世间能人。
手握朝中大权却举棋不定,这不正是最让人忧心的存在吗?
召隐听着这二人的话,脑子里头打着算盘,没注意到管家在郑相的后颈轻轻戳了一下。
郑相忽而顿了,继而是良久的沉默。心绪暂且宁静下来,他又重新开口:“你我相识至今已有二十余年,顾惜着从前情分,我也不愿将来与你在朝堂之上对峙。
如今小女与召隐结亲,他无父无母,我俩也算得上是个亲家。虽是身处于朝堂之上,但我也为人父母,更不希望一日与自家骨肉反目,子予你应当清楚。
我话已说到这份上,若是那道赐婚的旨意你俩还愿意兑现,我便将小女许给你,若是不愿,我自会禀明圣上。”
不再说下去,郑相手执着瓷杯站起来,朝着外头看风景。
左相却没立刻回答,迟钝了一会,转头看了看召隐,见对方面色如常才缓缓开口:
“如今我年事已高,也不愿舍了一府的门客。老儿你知道,我也不愿再掺和进朝廷那摊浑水里。可如今我领着来着的人是召隐,你便应当知晓我的心思。
年轻人的事,自然是由年轻人自己决定。”
郑相听了这句话却觉得饶有兴趣,瓷杯在手上转了个圈圈,稳稳的。
左相没看见这一番动作,看了看召隐又回话道:“不知这回复,老儿可还满意?”
龙泉瓷杯停滞在郑相手中,转了转身子,面上浅笑浮起:他从前不过是觉得召隐此人于子予,定是个十分重要之人。
只是没想到,至今未娶的子予却是将召隐当成了至亲。
厅中所坐之人不过二人,此刻眼神全然凝固在召隐身上,看着那神色从未动荡过的人给出自己的答复。
召隐自是感知的到,只是神思忽而便转到了那眉目生辉的小姑娘身上。
正厅之中沉寂了许久,召隐才坐直了身子,深黑眸子中一片郑重:
“我既承了圣上荣恩,怎可推却。
相府小女,本就不负倾城之貌。
召隐,愿珍而重之。”
后廊脚步声忽而大作,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怯,走了几步便停下来缓缓,险些被那一字一句夺了神去。
直到跑回来顷居,郑宛清脸上的红晕都还没散去。她原只是想去瞧瞧街上传的浩浩荡荡的三十六担聘礼,着实没想到会听见这一番话。
耳膜受到的激荡远没停歇,连耳垂都泛着小小的嫣红之态。
“召隐,愿珍而重之。”
她心中所想的那人,愿珍而重之。
不是她硬生生求来的,是他也珍而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