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夫人着了一身的素袍,双面苏绣浅淡地绣着些白水仙,虽是绸制,但也看得出上了年岁。倚在太师椅上,脚上还盖着薄毯,满脸的闲适。
郑相对莫夫人恭恭敬敬的,丝毫不敢逾越。就连叫郑宛清过来坐在她身侧之时,都小心翼翼的。
郑宛清方看着众人眼色坐下,莫夫人便将她双手捧住,眼中满是慈爱:
“小宛,算起来,已有六年未见过了。”
郑宛清尚不知眼前妇人是谁,双肩有些瑟缩,但那一双眼却着实熟悉。
许是郑宛清久久没回应,莫夫人神色有些变化,手上的力道轻了些。
双手虚握成一团,郑宛清伸了伸手指,终究还是没了动作。
郑相看着这场面,下沉的眼角又积了几层纹,垂眸对着老妇说:
“宛清先前落水时砸了脑袋,记不清从前的事了。”
这话听着确是在解释,可对着郑宛清和蔼的老妇却忽地转过头看着郑相,满眼露出的都是不耐烦和厌倦,就连在这大厅中多待下去一会都是煎熬。
郑相承着这目光,低头抿了口酒。
莫夫人哼了口气,等到目光重新回到郑宛清身上时,又是极温软的:
“小宛啊,在这府中呆着都要闷坏人了,不如今日我带你出去转转。”
这话刚说完,席上的女眷面色都是一变:按着礼俗,新娘子嫁人之前是出不得门,见不得人的。
若是真让莫夫人带出去了,可是坏了规矩,不吉利的。
莫夫人是个说做便做的人,话不过才蹦出口,下一刻便拉着郑宛清出门。
郑宛清云里雾里的,被拉着站起来,手腕被拧的有些疼。
郑相面色也难看,既不愿郑宛清出府去,也不愿触了莫夫人的霉头。
毕竟,他从前,也的确亏待了念言。
如今莫夫人能赏脸来府上,都已是宽容至极。
眼看着就快被莫夫人拉下了桌,郑宛清却将手从莫夫人的手中抽了出来。
“宛清失礼了,家中教养过,昏礼成之前出不得门。”
郑宛清挽起罗裙,微微欠身,站在了离莫夫人稍远的地方。
莫夫人看着郑宛清同女儿相似的眉眼,也生不出气,只好朝着郑相甩话:
“你瞧瞧你将女儿养成什么样子了。从前小言嫁过来时也时时刻刻遵这规矩,又得了个什么样的下场?”
郑相听了这话眉头登时一拧,唇角干涩。
在莫夫人说话时郑宛清一直瞧着她,此刻终于想起了在何处看见这模样。
她房中的小相,那画中的模样同眼前人有五分相似。
再联想起郑相对莫夫人的态度,便能猜出八分了。
这人,便是她的祖母,心心念念都是她娘亲的祖母。
莫夫人看着郑相这幅神情更是不愿面对着,立刻转头对郑宛清说:
“乖孙,你就同祖母回去看看吧!”
莫夫人此时全不是对着郑相时的咄咄逼人,完完全全是个喊孩童回家用晚膳的祖母。
郑宛清忽而便想起了从前哄念初喝药的那段时光,眼神游移,不自觉便点了头。
郑相是看着郑宛清点头的,连气都没来得及叹便看着莫夫人将郑宛清带了出去。
抬手安抚了桌上一众人,郑相兀自喝着闷酒。
相府门外的马车,是莫夫人来时停的。外头看着是寻常的车辆,可等郑宛清坐到了里头才发现。
莫家,也并非那样简单。
小碧从前只和郑宛清说过莫家旧时为官,新帝执政时便远了朝政,再不近朝事半步。
可看着车中的陈设,她却觉得莫家未必真就从朝廷中干干净净出来了。
马车里铺着的都是波斯软毯,四壁都镶了极绵软的褥子,上了马车便同回了床榻似的。
细细摩挲着手中的软毯,郑宛清脑中如一团浆糊一般。
而莫夫人自打上了马车之后便一直盯着郑宛清看,眼中的温煦像要把人融化了。
褥子中的棉絮快被郑宛清揉散了,待她抬起眼来,便看见莫夫人一张笑脸:
“祖母,你今日带我出门是要做些什么?”
莫夫人听了这话,眼神倒是没从前那般明澈了,掀开车帘看了看外头才回神过来对郑宛清说:
“丫头,你如今是谁?”
郑宛清没想到莫夫人会问这话,眉头微微上扬看着莫夫人,一脸的疑惑。
没看郑宛清,莫夫人边摘下手中的碧水镯边说着:
“你如今比起从前可是变了太多了,我家从前那丫头,外头看着是不好惹的主,内里心思却太好了,总受欺负。”
郑宛清感受到手上还带着温热的玉石时,莫夫人已经强将她的脸抬起来:
“如今,我看着你,眼神却变了。”
话中威胁意味言明,郑宛清听着却勾唇笑了起来,一排整齐的小米牙,真诚而刺目。
“祖母好眼力,我若是还做从前那个我,这一辈子怕是都见不着祖母了。
况且,祖母已多久没瞧过我了,又如何能知道这些年我怎么捱过去呢?”
莫夫人眼一瞬沉了,也抓着褥子好久不说话,等马蹄慢下来时才将藏在袖子中的信拿出来,话锋却转了。
“你娘亲待字闺中之时,写了许多信给你爹爹,都被我拦下来了。如今你也要出嫁,倒不如你替我收着。”
厚厚一信封塞到郑宛清手中,莫夫人又说了句:
“莫论你如今到底是谁,却是念言在世上唯一的记挂了。
祖母从前无知,一心以为郑小子能护着你,前些日子才知道怎么回事,是这些年亏待你了。”
莫夫人已年过半百,双鬓都有些泛白了,被从帘外吹过来的风抚着,似冬日雪飘。
“你祖父离了朝堂多年,如今已不敌。但老一辈的家产,还是为你们留着的。”
拍了拍郑宛清微弯的脊背,莫夫人又回到了刚见郑宛清的热络。
受着莫夫人的抚慰,郑宛清也不是块冰碴子,藏着的敌意化去许多。
没过一个时辰,马车便重新停在了相府门前。郑宛清双脚不过刚着地 ,车夫便疾驰而去,不愿停留半分。
可郑宛清的步伐却比出门时还重:她始终忘不了下车时莫夫人对她说的那一句,
“只要你有一条命在世上,莫家便能保你一生的富贵荣华。”
何等自信,才能说出这般话?就算当真是皇子王孙,有此等胆量与魄力的也少有吧?
时至未时,喜服送进了顷居,是个郑宛清从未见过的小厮。
那一身的头面都是黄烨置办的,她想也没想便将这喜服也归进了黄烨置办的里头,连盒子都没打开瞧一眼。
夜深,郑相却难得的拐进了这一向冷清的院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