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关系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关系，我以前还挺迷恋这句话的。可与他吃饭的时候，与其说是爸爸，他却更像距离遥远的父亲，我坐在旁边的时候，大气没敢喘，只敢安静地吃着饭。

　　他与她都很像，就算是他们都离婚了，问我的话都如出一辙。

　　“学校里怎么样？”

　　“挺好的。”

　　“和朋友呢。”

　　“处的也挺好的。”

　　“你哥哥呢。”

　　我愣了下，“他人也挺好的，对我挺好的。”

　　他满意地点点头，给我盛了一碗甜汤，然后终于有了点我印象里爸爸的模样，“有喜欢的男孩吗？”

　　他问的随和，我却因为这句话一紧张，咬了舌头。他一看就知道了，“和你妈说了吗？”

　　我立即摇头，他刚想开口说话，我就否定道，“汤太烫了。”

　　他还是老了，所以笑着的时候，眼部的皮肤都被牵动起来，形成了好几个褶子。他坐直身子，给他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那味道我都能闻到，刺激得很，我想了想，叫他少喝点，年纪这么大了，他却说，“哦，你怎么和我家里现在那个孩子一样啰嗦啊。”

　　我立马闭上了嘴。

　　我都忘了他有自己的家了。

　　他嘀咕说，你们现在年轻人，关心老人没错（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还重复了一遍……），但老人就这么点兴趣，你们还喜欢管来管去的。

　　他抿了小两口，“和爸爸说说那个男孩儿？”

　　我嘴就像拉上了拉链一样，只顾着低头吃饭。你说他一个四十的人，和二十多的女人一样八卦，我默不作声地喝着那碗甜的发腻的米酒甜汤，幸好他没有再多问，兴许是知道我脸皮薄。

　　家里来电话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接起电话，是她打来的，“还和你爸在吃呢？”她好像在家里看电视，我都听见了黄金剧场的广告声音了，我说，“嗯，还在呢。”她那边默了默，“回来晚的话，让他送你回来啊。”，我忙说自己知道了，她才挂了电话。

　　“你妈的电话？”

　　我点点头。

　　他整顿饭就没怎么吃，纯就是拉着我瞎聊，现在又是抱着那瓶我也不知道价格的白酒一个人喝。

　　我心想，如果真的晚回去，也只能自己打车回去。

　　亲爹不太靠谱，喝了好几杯，让他开车送我回去，大概会被交警拦住。

　　他去结账的时候，我和他说我先下楼去外面，他点点头说一会儿送我回去，我说了声好。

　　大概是包厢里憋了几个小时，哪怕外面的空气都是胶着的，我都觉得一阵爽快。

　　北京的晚上，天没有那么好看，能瞅到几颗星星就不错了，你还真的以为能看见满天的繁星？她倒是和我说过，她和我爸年轻的时候，晚上倒都是星星。我站在门口仰着头，等着他出来。

　　“辛言？”

　　其实我想很文绉绉地说，至少我与我喜欢的男生是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可我后来想了想，呼吸着可以让嗓子疼的空气？那还是算了吧。

　　他的头发好像比年初的时候长了一点点，看起来一点都不清爽。我直话直说，“你头发长了，不清爽。”

　　他愣了下。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和谁学会了直话直说。

　　后来，我将这段偶遇说给苏西听的时候，她禁不住朝我丢了一个白眼，“辛言啊，”她语重心长地说，“难怪你暗恋人家好几年都没什么进展。”

　　“你头发也长了。”他说道。

　　我聊起额前的头发，可不是，长了不少。

　　他又问，“在这等人？”

　　我说，“嗯，刚才和老爸在这边吃饭。”

　　他呵呵笑了两声，我问他也在等人吗，他说，“家里人在这边吃饭，担心他喝酒了，来接他回去。”

　　我盯着他旁边的自行车，笑了，“你骑车带家里人回去？”

　　他想了想，“不错的主意。”

　　我们两个人在外面聊了一会儿天，我的手机便响了，“辛言啊，爸爸在这边遇到了个朋也……”

　　我立即领悟，“知道了，那我一个人打车回去。”

　　他语气里有点抱歉，也许是几年才见我一次，却还要我一个人回去，令他心里有点内疚，他在电话里保证说，下次再出来吃饭，绝对会送我回家。

　　我紧紧抿着嘴唇，没敢笑。

　　他刚才说话的口气，就像我小学时候，给班主任老师打保证书一样。

　　我低着头说，“没事儿的，您先和朋友聊吧。”

　　“回去了？”我挂掉电话以后，刚才的聊天对象竟然还在。

　　我遗憾地说，“他遇到朋友了，所以我就被他遗弃了。”

　　他比我还惨一点，摊开手，“我还要等。”

　　北京的交通，到了晚上还是那么糟糕，我在路边等了一个不短的时间，而我的那位老校友确实比我还惨一些，他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垂着眼盯着手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托路边街灯的福，我好歹还是能看清他神色认真地拨了个电话。距离不远也不近，他讲的话我要是仔细听，还是能听出个大概，只可惜他有些小气地声音很小，我就算支着耳朵也听不清。

　　出乎我意料的发展，是他挂了电话以后，顺口问了一句，“顺路，走吧。”

　　我不想形容自己的模样。

　　但至少没有张大嘴巴。大学一年里，我别的没有学会，倒是学会了装，只是这个“装”我根本没有学到精髓，简直就是为装而装。

　　就算是以前的校友，但真的走在一起时，才发现我们什么话题都没有，沉闷的和高三模拟考前夕教室里的气氛一样。

　　苏西去年见过他以后，就说，辛言啊，你的那个校友，真是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小脸。

　　现在想起这句话，我只想撇撇嘴，如果真是人畜无害就好了，至少不会俗不可耐地说什么“顺路”。

　　可就是这张被苏西形容的人畜无害的脸，我偏偏就俗不可耐地看不厌。就算是走到路边没灯的地方时，余光也能刚好瞄到，然后再重新移开视线盯着路面。

　　结果，就是真的顺路。他家比较近，他推着自行车准备拐进去的时候，转身问了句，“要不送你到小区？”

　　我果然是个没骨气的。我特别根正苗红又大义凛然地说，治安好，一个人回就行了。

　　我都想给自己带一个大帽子，简直是深受爱国教育感染。

　　高中那会儿，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会喜欢秦枕呢。她弯着眼睛，歪着头想了好久，不好意思地皱着鼻子讲，她也不知道。她说，“他也就是穿白衬衣好看了点，笑起来好看了点，讲话的时候声音好听了点。”

　　我不知所云地点点头。

　　其实，我压根就没理解。

　　可现在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大概我也会用同样的答案去回答。反正我是讲不清，就像她同样讲不清为什么会喜欢那个比她大了几岁的男生。

　　但是，在这一会儿，这个深奥的问题，似乎有了一个解。

　　小区门口只有个路灯，还是那种惨白惨白的，洒在人的皮肤上，一点都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有点瘆人，就算是再好看的人在这种灯光的映衬下，也不能再昧着良心用好看去形容。

　　尤其是当他说“那好吧”的时候，我心里还有点松了口气。

　　我挺怕他送我回去的时候，又被家里的她撞见。

　　可他又偏偏说了一句，“算了，也不远。”

　　其实真的没太远，但是也不近，从饭店走回来，我的小腿都有些酸，她还在这个时候打了电话，问我到哪里了，我说步行着回家，快到了。她声音一下就提高了，“你爸怎么都不知道送送你啊，你也是，不会打车吗，这么远还走回来……”

　　旁边的人听到我讲话的内容，一副想笑又不得笑的样子，直到我挂了电话以后，他才说，“教导主任？”

　　谈起教导主任的时候，我们总算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相同的话题。他回忆着说，“你妈妈挺厉害的。”

　　我笑，“好学生还怕教导主任啊。”

　　“怕啊。”

　　“有什么好怕的。”

　　他头一次说起那个时候的事情，“不是抓早恋么，那个时候。”

　　我哦了一声，知道他说得是什么了。

　　确实是挺怕的。就算好学生有很多特权，但违反了校规，就是违反了校规。他努力想了一会儿，淡淡地笑了笑，说的话，老气横秋地，“做什么都要怕被老师发现。”

　　我呵呵笑了笑，没接话。

　　那确实是个做什么都要怕被老师发现的年代。连他给小白兔姑娘打热水送过来的时候，都要偷偷的。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不知道这位曾经很多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的脑回路是怎么想的，竟然没有停下来。

　　他没停下来，我却停下来了。

　　他回身问我怎么不走，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教导主任这个时间喜欢下来倒垃圾。”

　　再英俊好看的人露出呆愣表情的时候，也不怎么英俊好看了。

　　真的。

　　至少此时此刻，有些傻里傻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