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电话?”林轩同志正弯着腰将茶几下面搁着积灰的那一摞外卖单拿出来。
电话来得时候正巧就是中午过了半个多小时。厨房并不喜欢我们二人,本来我有点欲欲跃试,他却一盆凉水浇在我的头上,“再做一次夹生米饭?”
我随即赞同他的意见,叫外卖。
“不接?”林轩问。
我以为是苏西的,慢慢地抓起搁在桌子上的手机,一旁的林轩则认真地研究起外卖广告,好一会儿,直到手机不再响了,他才抬起头,看见我傻不拉几地盯着手机,开了口:“谁啊?”
“估计是打错了。”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答得很快:“打错电话不都是一下就挂掉的么。”
我没有继续解释,“你看好吃什么了吗?”
他将挑出来的外卖单推给我,“你自己看看?”
手机没有再响过,我猜真的是打错了,说不定是不小心碰到了而已。等外卖到了以后,我应该是已经饿过劲了,林轩也是,我们都没吃完自己要的东西,却将桌子上摆满了。如果他们回来,得知我们三天假期就是吃快餐度过的,大概会要求我们学做饭。
本来,苏西昨天晚上打电话,问我今天要不要出来玩。我一想到新年第一天街上的人潮,就退缩了,决心在家里做一只蜗牛。
林轩被他同学的一通电话给喊出去了,他出去前,还说什么“辛言啊,你可别给什么陌生人开门。”
我轻轻地翻了翻眼睛,没理他。
晚上我自己泡了方便面,端回屋里,边看电影边吃所有口味其实都一样的泡面。林轩这时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去吃烧烤,我吸溜了一口泡面,说道:“这么冷的天,出去吃烧烤?”
他说:“离家近呗。”
我没辙,将自己裹得像一只东北的野生狗熊,艰难地爬到了室外。林轩见到我穿得这么厚,就嘲笑我,说我可以披着棉被出来。我朝他笑笑,没多说。
他坐在露天的烧烤摊上,没一会儿,就大刺刺地打了个喷嚏。
我们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他终于先开了口,“冷。”
我扫一眼他穿的单薄的外衣,真诚地建议他应该披个棉被出来。
林轩摇摇头,说我越来越锱铢必报。他那口气像是看着我长大似得,和个长辈一样。我叫老板烤腰多撒点辣椒,他鄙夷地看我一眼,“吃那么多辣椒也不怕上火。”
我轻轻抬起眼皮,他没带围巾,脖颈处一大片皮肤都暴露在空气里,看一会儿我就觉得冷的起了鸡皮疙瘩。
“你穿这么少,小心以后关节炎。”
他就摆出一副认真的脸,“心眼怎么这么坏呢。”
我敢打赌,如果不是他点的东西上来了,他一定打算继续与我说道说道。幸好老板及时地将他要的串儿上了,不然这会儿,估计我的烤腰子凉了,我都还没有吃上第一口。
他们两个人在我们吃的最畅快的时候来了电话,是打给林轩的,他看见来电显示后,将手机转过来,指着屏幕,我一下就看清了他备注的他的爸爸的名字,林成。他接起电话,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喂,爸?”
我们头一次一起对他们撒谎。
林轩有模有样地说我们正坐在家里吃饭。以往的夏天,我们出来吃烧烤,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太好的脸色,说烧烤摊太脏了,不卫生。
他将手机设定了公放,所以我也可以听清他们在问什么。
“自己做好,注意晚上睡觉前检查门锁好了没,还有厨房里的电器……”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在他们终于准备挂掉电话时,横插进来一个声音,喊得是我的名字。我与林轩都在盯着手机讲话,听到这声音万分的奇怪,而我除了奇怪之外,还多了点不可思议。喊我名字的人似乎不太确定,还又多喊了一次,语气上扬。
也就因为多了这一句,导致电话那头的人有些疑惑。
“你们不是在家里吗?”
一秒钟露陷。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一个谎言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弥补。最后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相信了我们的话,换做是我,大概是不会那么的相信。
我没想到的是,林轩对于他还保留有这么多的印象,他收起手机以后,问我道:“这不是你以前校友?”
我除了心里暗想,你的记忆力可真厉害之外,就剩下“哪儿有人会想着在三天假期里回老家的”。
只不过,我印象里的牧之洲是个在冬天喜欢围巾的人。没有那次,我曾见过他会露着脖颈,除了今天。
林轩认识他。他却不一定认识林轩。
但这并不会造成什么乌龙,除了他说了一句,“你的朋友?”
我刚准备说,这是我哥,就听见林轩同志的声音:“我是她同校的学长。”
假话?肯定不是。真话?确实是真话。搅合在一起之后,怎么听怎么怪。
他说他是刚巧路过。其实能有多巧,这附近吃烧烤的地方,就这么几个摊,来来往往也就这块地方了。不过他是打算打包带走,走之前,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今天中午打你电话了。”
我极为镇定地说,“那会儿屋里吵,大概没听清。”
林轩抬头斜眼看着我,等他走了以后,“你中午接的电话,是他打的?”
我耸耸肩,如实告诉他,没错。
他再看向我的时候,眼神怪怪的。最后,他说:“辛言,你就这么点出息?”
年纪越大,第一次的次数就越少。但这一会儿,又是一个难得的第一次,我第一次见到他竟然帮助我回忆那些高中时候的事情。自己经历是一码事,从别人口中听到又是一码事,我托着下巴,慢慢地嚼着腰子。
我原本以为自己听到他讲那些事的时候,应该会有一点点生气,但真的当听到后,发现自己竟然平心静气地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抹了辣椒的腰子上。
我承认,很久之前,我哭过的那一次,是因为我头一次被男生凶。其实有很多都是第一次,包括专门买了个日记本记录那时自己的心情。挺形式主义,现在看起来也很傻气。
我们两个人吃了快一百块,最后吃不完的还要带回去。
屋里有暖气,与屋外的温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冷一热的刺激,导致可怜的林轩在晚上就发烧了。
我去客厅里找药,跪在客厅地上,她将常用药都收在了客厅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我拿着几盒药,倒了杯热水,敲敲门。
来他屋里的机会并不多,一方面,就算是兄妹,也不是亲兄妹,终究还是有隔阂;另一方面,我对于男生的房间也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我和他说我将药和热水搁在他床头了,要是不舒服就喊我。
估计他并不乐意被我照顾,缩在被窝里哼唧了两声。
我权当他同意了。
这个晚上我没有睡着。一方面是弱不禁风(如果他知道我曾经这样形容他,一定会拒绝再和我去偷吃烧烤)的林轩生病了,另一方面则是牧之洲发短信说,“大学学长?”
我看着句尾的问号,问他就不能多打几个字吗?
他回复说:“你所在的大学的学长吗?”
他好像是在玩扩句游戏。我告诉他,那是我哥哥的时候,他发了一个句号。
我越来越觉得,如果哪一天,他成了有名的律师,而我没什么建树,或者混得不好,不知道他能否看在我们曾经是校友的份上,让我做他的翻译。
“元旦就三天假期,还回来啊。”我不解地问。
他很快地回答,“回来看看家人。”
我想了想元旦期间的火车票,“败家子。”
“打折的。”对方秒回。
我哈哈笑笑,好像打折的就不贵了一样。
这天晚上,我史无前例地在结束短信聊天之后,失眠了。我盯着天花板好久,胡思乱想了很久,直到枕边的手机告诉我,现在已经六点了。
去年剪得短发,现在已经长了不少。当然,在大多数人眼里,还是短发。
只有我才知道长了多少。
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昨天林轩说的话应验了,我盯着脑门冒出来的一颗痘痘,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蘸。
林轩生病两天。这意味着我的元旦假期约等于在家照顾病号。苏西在三号喊我出去看电影,而我早就被折磨地不成人形,我躺在沙发上,朝她诉说自己的可悲遭遇,她不但不同情,反而叫我加油。
我这会儿巴不得我是个机器人,只要有机油就可以持续不断地运转。
幸好他们在三号的晚上回来了。
可最为可笑的就是,林轩在他们回来之前的一个小时,退烧了。
这一切就像是有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默默地策划好一切,摆好所有的棋子,等待我们看到结局时吃惊的模样。
这可真是恶趣味。对不对,看不见那位生活导演?
元旦假期过后,离期末就不远了。
元旦假期过后,离三九天也就不远了。
这两句话合在一起,代表的含义就是,我们要在冰冷干燥的天气中备考。苏西将自己比喻成一只枯萎了的花朵,她趴在桌子上,刚刚复习完一科,她就已经没了力气,“累死了……”
而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条干鱼,一点水分都没有。每天所做的事情无非是徘徊在教学楼,宿舍,图书馆,与食堂之间,所以每次见到喻煦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吃惊。
元旦过后的第一个课时上,我就又见到了他。圣诞节过后,有几天课,刚巧都没遇上,紧接着就是元旦,导致我差点都快忘了他曾经在平安夜发的那一条短信。
没有什么证据,就是一种直觉。
每一个被追的女性似乎都有这样的一种直觉。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小白兔姑娘很久以前告诉我的。最近我想起她的频率次数越来越少,也许是因为随着时间的变化,记忆淡化了。
苏西说喻煦不错,我也说他不错。
苏西翻翻眼睛,说道,“人好,学习好,重点是对你好。”
她说到了重点。他就是对人太好了,谁能一直付出还不求回报的?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感动,倒不如说有点毛骨悚然了。一个课后,我喊住他,与他讲清了,他想了想,语速缓慢地告诉我,“我知道。”
就这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与他很像,都像一只飞蛾,凭着自己的意愿去扑火罢了。
我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太高深莫测与复杂,尤其是喜欢与爱,根本就说不清,谁知道怎么就看对眼了呢。
当然,除了看对眼之外,还有看错眼的存在。
每次专业课我还是能看见个保温瓶,它已经快变成了我桌子上的固有物。按照他的说法就是,他放在这里,不一定要求我喝。
“你看到就行了。”他说完,就继续看他的书。
我始终觉得这人身上有一种执着的大爱,但是太烫了,我不敢接近。
除了期末考试临近的紧张之外,宿舍里还弥漫着抢回家车票的紧张。我这时就特别轻松,可她们几个人常常会挤兑我说,“辛言不抢火车票,快帮我们抢座位。”
我抬起头来,“自力更生。”
虽然我这样说,但是真的到抢车票的时候,我还是帮了她们几个人的忙。我问苏西要不要抢车票,她说已经买到,她眉眼弯弯的,“有男朋友就是好。”
我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宿舍里另一个姑娘已经将枕头丢在了她身上,“滚啦。别刺激我们这些人好不好。”
如你所见,我们宿舍一共四个人,至今恋爱的人只有苏西一个。
我一点不嫉妒,也不羡慕。
爱情是很伟大。年轻时候的爱情更令人神往。
但是我一旦想到我的妈妈与我的爸爸的爱情,就有一种唏嘘无力之感。
何况,谁能在期末考试之前,心里生出什么对爱情的惆怅之感。除非是巴不得自己挂科的。
可我确定,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这一类的人。
远在上海的那个人在考试周结束前,从未与我联系一次。直到他们考试结束后,他才发短信说,他要回北京了。
我淡定地回了他几个字:在复习,有事日后说。
就是这条短信,在寒假里我们见面时,被他笑了很久,但这已经是后话,让我们先将故事回到正在忙碌考试的我身上。
最后一门课考完之后,我终于长长地送了一口气。苏西打电话给我,问我晚上要不要出去玩。
“去哪儿啊?”我背上包,边走边说。
“逛街,吃饭,最后去人多的地方High下?”
我想了想,反正考完试,也无所谓,就答应了。
起初的一切都很正常,几个女孩子一起逛街,拍照,然后去吃火锅,吃得满嘴都是红油,我们还彼此嘲笑,更有甚者将我们作怪的模样拍了下来。
“你将我脸都给拍大了!”
“本来不就是这么大吗?!”
我在旁边呵呵地笑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感觉今天路上的年轻人特别多,说不定同我们一样,都是考完试出来放松的。
只是我没想到,苏西选的地方竟然是酒吧。
她笑眯眯地说,“放心啦,有果汁的,你们不会喝酒就要果汁就好了。”
我很久很久都没来过这里,快一年的时间。其实,我来红叶的次数,十只手指的就数的过来。我也说不清这是冥冥之中的一个定数,还是真的有人在背后推着我们往前走。
苏西果然是要了酒,而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果汁。
其实酒吧已经不像以前那些年,是什么不好名词的代言。不过就是喝个酒,聊个天的地方,甚至每逢有球赛的时候,这里还能免费看直播。
隔壁桌是一群比我们稍稍大了一点的年轻男女。
开始我根本未注意到他们。只是听见一个女生细细地说,“诶,你们都不知道吗?他以前的女朋友不就是那个学校的吗。”
她口中的学校,就是我念得高中。
她笑的声音有一点做作,我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但就是像伪装出来的,拧一把就会挤出蜂蜜的那种。
女生软糯又细微的声音娓娓道来,“我就说,他人太狠了。好歹也是一起过的,就这样把照片啊什么的送到了学校里……真是斯文败类。”
酒吧里始终还是有一点闹腾,我要很认真才能分辨出她在讲什么。
我承认,一开始,只是因为她提到了我母校的名字,所以我才有点好奇罢了。
可慢慢地,就不是好奇。
轮廓越来越清晰,就像是很久以前埋藏在泥土之下的巨大宝箱,被人一铲子挖到了,然后慢慢地松动泥土,直到全貌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声音还在继续。
“我不是那个学校的,都知道那段时间,他们学校里盛传什么两个女生谈恋爱的……对啊对啊,现在不一样啦,以前可不行,就四年前吧。”
我愣了下,搁下杯子。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好歹也是以前喜欢过的吧?听说那姑娘出国了?另外个可不清楚……”
“你们聊什么呢?”
这声音可太熟悉了。
以前我一点都不熟悉这个声音,但是在许多陌生的声音里,他的声音就变得愈发的熟悉。我反射性地想要呕吐,却怕被他们发现,急忙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个女生说,“聊什么啊,聊你咯。当时怎么想的哟,报复人家小姑娘也不能这样报复吧……”
吧啦吧啦地各种句子涌入耳内。
我抓过苏西的杯子,猛灌一口。
她以前的声音,也是又细又软,与谁讲话都是轻声轻语的。她和我说过不知道多少次,每每说到他的名字时,本来就又黑又亮的眼睛,真的就像是藏了不知道多少天上的星星。她说,“我就是喜欢他呀,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好了。”
苏西眼睛都瞪大了,“你怎么突然就喝酒了。”
我干呕了一声。幸好声音不太大,那边根本没人听到。
我侧过脸,他没有再单独穿着白衬衣,而是套在了毛衣里。让我想想,那时我们还是高中生,他念大学,而现在,似乎已经进入了社会。在暖色调的灯光下,显得他下颚的线条好看的要命。
如果只看他的脸的话。
那么真的是好看的让人无法自拔。
他动了动嘴唇,说:“早恋能允诺的年代,不一定能承认同性恋爱。”
我的胆子一直很小。很少违背家长的话,老师说什么,便是什么,像这样在公共场合里将一杯饮料泼到一个人的身上,以前我根本就不敢想。
而且还是泼到自己好朋友喜欢的人身上。
他们那一桌全愣了,苏西也愣了,她抓着我的手,将我握在手里的杯子拿掉,“你干嘛呢。”她在我耳边小小地说。
我回过神,看着橙色亮艳的液体慢慢从他脸上滴落,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快感。也就是在这种感觉自然而然地出现时,我又有那么一点恶心与自我厌恶。
我想做个好孩子。
他们也希望我做个好孩子。
那我就不该做这种在公共场合闹事的举动。可这回,我真的是没有思考,就站了起来,在大脑告诉我“不能做”的时候,我已经将饮料泼了出去。
他一瞬间脸色难堪极了。
对,是难堪,而不是难看。
他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拿过别人递过去的纸巾擦拭着脸。
我猜,他大概是在想,我是哪里来的。
我头发短了太多,他一时间没有认出来。反倒是他旁边的朋友口气不太好地问我,“你谁啊。”
我盯着他那张英俊的脸,翁动着嘴唇,轻声说,“就是你们刚才说的,以前在高中被人背后贴上同性恋标签的人。”
他这才想起我是谁,然后他扯出个笑,说:“辛言,挺久不见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