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这个城市呆久了,第一次去南方的时候,因为那里的湿冷空气,反而有些不适,患了热感冒。
这就如同苏西每每轮到北京的秋冬,就会无比怀念起她老家的气候。她总是慷锵有力地与我控诉,“你知道吗?我们那边没有暖气,到冬天就冻得人打哆嗦,上个厕所要用尽全身的温度,坐在马桶上与坐在冰块上一样……但是!但是!天气可没有这么干啊!你看看,你看看,干得都起皮了。”
她特意指着她眉间的那块皮肤,手指轻点着,大有我不赞同她的意见,她便会与我全力相搏。
我遗憾地朝她笑,“我没戴眼镜,看不清。”
她对着空气轻轻地翻了翻眼睛。
不知道她在北京呆四年,会不会适应这个城市的干冷气息。
林轩同志在我回忆的时候,扫兴地插入一句,“烧烤吃多了,会致癌吧。”
我咬着吸管说,“你说话的口气,像个爱养生的老人。”
借着摊上的灯光,我看到他留给我大部分的眼白,我想了想,又补充说,“肯定。”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能多说几个字吗?”
这场景巧妙地似曾相识。
“肯定会致癌。”
北京的夜挺冷的。像我,一边裹紧身上的衣服,一边喝着冰凉的饮料。还有阵风,把我那一头没有型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我的眼睛不算很大,偏偏头发还喜欢往眼睛里扎。我干脆将帽子戴上,只露出眼睛与嘴巴,闷头继续吃着。
“那你还吃这么多?”
我面前已经摆了一小堆空着的签子,我喝着冰凉的饮料,含糊地回答他的问题:“你不是也吃的不少吗。”
林轩说,女生晚上吃太多,小心体重增加。
我哦了一声,继续默不作声地吃着。
他干脆也不再说话了,与他面前的那一盘子动物内脏作战。
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在半夜里跑出来,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这天晚上,我们吃完喝完,再回到家,已经快三点。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将衣领拉高了遮住嘴,我怕冷,干脆将手也揣进口袋里。林轩讲话的声音因为隔了一层布料而有些小,他说,“你猜,他们发现了没?”
我说,“你多大了,还怕被你爸训?”
我们一路上的对话特别幼稚,就和处于叛逆期的高中生因为第一次逃课,心里产生的那一点点的兴奋与忐忑似得。
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他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们这不是回自己家的吗,怎么和做贼一样。”
屋里极为安静,除了客厅里钟表的声音之外,再无其他。
第二天早上,我们照常坐在餐桌边吃饭。不巧,他和我都感冒了,他打了个喷嚏,接着就是我,打了个喷嚏。
她奇怪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林轩,“你们怎么都感冒了?”
“晚上忘记关窗户了。”我说完,继续低下头喝粥。
也许是惩罚我讲谎话,感冒一直持续到整个冬天过去。也不是什么重感冒,无非是常常流鼻涕,出门时,必须备着一包纸巾。
我又变回那个听他们话的辛言,半夜里跑出去的事情仿佛就是虚无,没有发生过。
谁都会有兴起的时候,说不定那天就是林轩兴起,大晚上喊我出去吃夜宵。而我也是一时兴起,从来没有感受过大半夜出去的刺激,所以便同意了。
应该是出于新鲜感罢,我猜。
因为以后,我们就再没有大半夜共同出去的经历。
有天,我从图书馆回家,听到他们在客厅里聊天。她问林轩,准备不准备考研。林轩说,又不是念得医学,也不是念得法学,考什么研。
她看到我回来,就叫我一起来聊聊。
她问我,“辛言,准备考研吗。”
我实话实说,“不知道。”
我才大二,离考研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她听到我的答案,不是很高兴,似乎是不满我没有计划性,她说,“你和林轩学学,自己的出路要有个计划。”
我说,“好。”
我真的完全没有想过是否需要读研。我曾经甚至特别愚蠢地想过,是不是到上海念研究生好些。这些话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只有在无聊的时候,自己动过这些念头。幸好那个念头只在心里存活了不到一天,就夭折了。
林轩和我说,读什么研啊,你二十二毕业了,再读个研究生,二十五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二十五岁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
倒是苏西给了我提醒。
她在电话里说,“肯定是戴着副金属框眼镜,留这个短头发,每天板着一张脸,小孩子一看就会吓哭。”
“什么叫‘小孩子一看就会吓哭’啊……”我哭笑不得地靠在床头,手里翻着一本推理小说。
苏西声音轻轻地,“就是和学校里的老师一样呗,看到就想自己抽屉里的小说啊,手机啊,双手奉上,只求老师别给家长打电话。”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过啊。”苏西话锋一转,“读研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反正我是打算趁着年轻再念几年书,不然等想再念书的时候,发现自己老了,那才是可惜。”
我想了想,说:“也是啊。”
我曾经试探过一次,他说得很平常,“研究生?辛言你肯定是要读的吧。”
我回答说,“应该。”
他究竟是客气呢,还是出于真实的考虑,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说,“你挺适合继续念得。”
我最终还是把已经输在对话框里的“那你呢”给删掉了。
还是那个字,怂。
整个寒假,我的头发长了不少,就去理发店剪了一次,将前面长了的碎头发修理了下。
理发师说得天花乱坠的,说可以剪个层次之类的。我笑笑说,这个就好了。
最后付钱的时候,理发师说,“你们高中生现在的发型可没你这么死板了。”
他是半开玩笑地说,大概是想令我回心转意。
“哦。”我说,“我现在大二。”
我顺路去了商场。托苏西姑娘的福,我这段都是借林轩耳机度过的。他问我之前的耳机呢,我说给扯坏了。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带上了几分不可置信,他说,“人不可貌相,你力气挺大的啊。”
她给我的零花钱大部分变成了书。为了买个新耳机,我甚至去找了一个兼职,一直做到春节前。
春节前的商场里人比往日里少了,至少比人挤人好了那么一小丁点。
如果我知道他是在这边打工,我绝对会绕路去另一个商场。
他也挺诧异的,没想到会这样在这里见面。
“买耳机?”
“嗯。”我盯着柜台里的耳机说道。
他倒是尽职尽责地做好了一个导购该做的事情,就是他介绍的时候,一大串的专业名词与天花乱坠地形容词,我一个都没有听进去。他大概也发现了,指着一个白色的说,“这个就挺好的,性价比高。”
我说,“那就这个吧。”
晚上,我坐在书桌边和苏西在QQ上聊天。我与她说起下午去剪头发,店里的人以为我是高中生。
她淡定地:“哦,你确实是个小孩儿,重新塞回到高中,都没人以为你是学姐。”
我说:“那是我年轻!”
她发了一个鄙视的表情,一语中的:“得了吧,谁留你那个学生头,都是高中生模样。”
我忿忿地咬了一口梨子,还没想好怎么反驳,就看见右下角属于他的那个系统自带的头像闪了闪。
我习惯地点开。
“太耿直了。”
我盯着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发了一个问号。
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一句:“不怕别人诓你?”
我仰头,揉了揉脖子。那会儿,我根本没想到会被人诓,满脑子都在算自己今天是撞了好运,还是撞了霉运。
事到如今,我只能说,“我可将打工的钱全花在这副耳机上了。”
他问及之前的那副耳机,我说被我给扯断了。
他的反应与林轩相同,“人不可貌相。”
我回了他呵呵两个字。
我一直没有将自己遇见秦枕听到的事情告诉他。我只和他说,我前段时间遇到了秦枕。他大概是沉默了很久,才想起秦枕是谁,他回:“哦,他啊。”
只靠一句话,我根本推测不出来他的想法。
其实,就算是打电话,我也听不出他的语气。
我宁愿去参加一百次的考试,也不想去猜测别人的想法,尤其是他的。
因为实在是太难了。
他没有再继续说秦枕,“辛言,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你想去探究,那是你的事情,但是你不是我。”
我有好久都没见过他打这么多字。
不久,又一排黑字出现在屏幕上。
他说:“我不知道你们聊了什么,但是那也是她和他的事情。”
最后,他告诉我,那些已经与他无关。
“没有谁需要靠谁活一辈子。”
那个系统的头像变灰了。
也许他是下线了,也许是他隐身了。
我盯着这几句话,第一次觉得这个人有点陌生,但是又讲不清是哪里陌生。
苏西发了一个震屏,“你干什么呢?消失了?”
我切到与苏西的对话框,看见她发了一大堆。
我说,“没什么,刚才去刷牙了。”
“哦,还以为你被谁叼走了。”
那天晚上,苏西与我聊了很久。
都是没有什么营养的话题,从学校里的食堂饭菜聊到她回到苏州老家,皮肤再也不会干地起皮了。她极力对我说苏州的好,“真的,要是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保证你的皮肤变得比现在好一千倍。”
我打了个哈欠。我发现我一直在干打哈欠,就是没有太多睡意。我左手托着下巴,右手的手指在键盘上一个一个地敲打着:“你们那里的冬天太冷了。”
苏西无话可讲,发了一排省略号。
十一点多的时候,她敲了敲屋门,端了一杯热牛奶,搁在我的桌子上。“别太晚睡了,少熬点夜。”她拍拍我的肩膀,温着声音说道。
我少有地没听她的话。在她走之后,我慢慢地喝着牛奶,看着电脑屏幕。与他聊完之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着了魔,突然不是那么想休息。
坐久了,有点乏。我干脆披着被子蹲在椅子上。
如果她看见了,一定会说我“坐没个坐像”。
苏西和我唠叨了很久,直到最后,她实在是撑不下去,率先投降,“我先去睡了,太瞌睡了。”
“晚安,好梦。”我说。
我关上电脑,躺在被窝里,久久没能入睡。
凌晨,我才对自己说,快睡吧,明天还要与家里人采购年货。
第二天,我顶着一副黑眼圈出现在餐桌边,她盯着我好一会儿,用带着教育的口气说,“昨天晚上是不是又熬夜了啊。”
我点点头,“失眠了。”
她大惊失色,强迫我每天睡觉前都必须将她端过来的牛奶喝完。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的牛奶,被我剩了一半。她今早去我屋里收拾的时候,肯定发现了。
她给我换了个更大的杯子,导致之后的日子里,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太好。
因为我总需要去卫生间。
我始终研究不出来,那时心里生出的陌生究竟是什么。我揉乱了,放弃般地趴在桌子上。我想起他说的那句话,谁也不能一直在原地踏步。哪怕秦枕的所作所为在我的眼中,是多么的糟糕,可他那时的话,我开始慢慢地了解。
不是说以前喜欢过,就一定要继续努力在一起。
天啊,多么的消极。
以前我一定是这样想的。
可现在,却慢慢地觉得,说不定现实就是这样。
寒假即将结束,我提前三天回了学校。三月的天气可一点都不暖和,我依旧戴着个毛线帽子,架着副眼镜。林轩帮我送到了女生宿舍的楼下,却偏偏遇见了上个学期给我写情书的人。晚上,我趴在宿舍的床上听歌,收到了他的短信。他挪揄我说,“还真有人追啊?”
我没回他的短信。
苏西是个标准的赶晚不赶早的人,她回北京的那天,就卡在注册的那一天。对此,我不想发表任何意见,为了等她,我甚至连午饭都没去吃。她歉意地说,晚饭她请客。
她倒是请客了。
可她请的是学校食堂的客。
我看着餐盘里的稀饭与小菜,朝苏西笑了笑。
她心虚地说,“这不也算是请客吗。”
在我的逼迫下,她终于在周六去外面弥补了这顿餐。美中不足的是,在吃到一半的时候,她接到了男朋友的电话,我们一副了然的模样,叫她留下钱再去约会。她也没推脱,留下买单的钱就走了。
再后来,袁媛与另一个女生也有了男朋友。
我就又变成了一个人去大教室上课。偶尔,苏西会挽着我的胳膊,说一起去上课嘛。
只是夹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总像个电灯泡。
再再后来,我推脱说自己一个人去上课,她也不再勉强。我还是喜欢大教室最后的那个位置,而叫做喻煦的男生,随着天气转暖。从以前的每一天带着个保温杯变成了现在的绿茶。
有的时候,我们会聊天。我和他说,我有喜欢的人。他倒是一点都不意外,还是照例拧开绿茶,问我要不要喝一口?我立即摇头说,不喝。他问我理由,我回答说,做不到的事情,最好一开始就选择拒绝。
他哈哈地笑了两声,指着我的座位,问我道:“那你还选择这里?”
“教室这么大,坐那里不都是个人的选择?”
我收拾着书,答道。
不过,在我话说的如此清楚之后,只要是同样的课,他都会带一瓶绿茶搁在桌角,休息的时候问我喝不喝。起初我头低得很,总觉得这人太有毅力。久了,我便觉得他是在与我开玩笑,因为我说,“如果你是请同学的话,我就喝。”他便说,“那算了,还是我自己喝。”
有一天,我来教室来得很早,教室里还没多少人,我照旧坐在这里。他来了的时候,班上还是没有多少人。他有点诧异,说:“我以为你是习惯来得晚,才坐这里。”
谢天谢地,他不是认为我喜欢他,才选择坐在这里的。
“这边好偷懒。”我认真思考告诉了他一个答案。
以前,我从来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偷懒这个想法。大概在大学里,人真的会变得懒惰。尤其是春天这个折磨人的季节,吃完午饭的专业课,加上调皮跃入教室的阳光,只有昏昏欲睡这一种可以提交的答案。
几次我都打起瞌睡来,还是他用笔戳醒我的。
“教授刚才看你了。”
他悄悄地说。
苏西偶尔挪揄我,“你们最近关系不错嘛,都知道喝同一款绿茶了。”
我转身,“超市里这个牌子的绿茶买五送一,我们合买了。”
苏西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挪揄变成了“你们真是葛朗台”。
她嘲笑我是葛朗台不是没有理由。我最近开始在网上接一些小公司的翻译,虽然很微不足道。
顺带一提,第一笔外快到账的时候,就被她们几个姑娘的“压迫”下,请他们去王府井火锅店大吃了一次。
不管第二天她们是否因为吃辣椒过多而上火流鼻血,总归在那天的晚上,我们吃的很愉快。
苏西感叹地说,以前我觉得,人生要有好的恋爱,穿漂亮的衣服,住精致的房子,现在觉得,能吃得尽兴,就是最好了。
我夺过她手里的酒杯,“出息。”
她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开始变得很少与牧之洲联系。
其实我们以前的联系就很少。只有偶尔,才会聊上几句。而最近,别说是偶尔,根本就连一句话也没了。我有时候感受不清,这段模糊地感情,究竟算不算是年少时延续下来的一种梦,给予我的错觉呢。
我自己也分不清。
所以与其去艰难地思考和分析,我更喜欢将自己沉浸在书里。没有空闲,就不会去胡思乱想。只有很少的几次,真的是很少的几次,我晚上睡不着,耳朵里塞着那副寒假里买的耳机,听着歌,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结婚了,邀请老同学,其中有他,自己还能不能平静地面对。
这种时候,我就很庆幸,我暗恋的人至少距离自己不算太遥远。如果愿意,还是可以厚着脸皮用手机联系,而非像很多小说里,连联系的方式都没有。
触手可及的距离,总归是好的吧?
我是这样想的。
五一的假期,我用自己存的钱去了一次浙江。没告诉苏西,就自己一个人。我去了苏州,也去了昆山,最后剩余的两天,去了上海。
这个城市和北京一样,节奏太快了。
但至少有一点,比北京要稍稍好那么一点。
那就是我可以打到出租车。
他们起初并不乐意我一个人去上海玩,她甚至极为担心,“一个人去那里干嘛啊,和同学结伴都比自己一个人去好啊。”
我和她说,“那边有同学的。”
她还是不太放心。
直到我说,我随时随地给他们打电话,她才终于放行。
计划里,并没有去他在的那所大学。上海的五月已经比北京热了,我头一次的出门旅行,便因为自己的计划失误,而常常热的满头汗。
那天也是一样,我热的拿矿泉水冰着脸,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古人常常对于偶遇家乡的人有一种亲切感。
高中做古诗赏析,这句话常常在标准答案里。
所以,当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时,我也不知道下意识就转身,是不是缘于一直亲切感,或者说,实在是奇妙,所以才转了身。
他比我惊讶多了。
大概是没想到以前远在北京的校友会出现在上海。
我猜,他说不定会有点烦。
他旁边有个挺漂亮的女生。
怎么形容呢,应该就是那种很南方的姑娘,和苏西一样。
就算苏西大大咧咧的,但是一看,就是南方的姑娘,静下心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细细的。有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听她讲苏州话,她一讲苏州话,人就软了好几分,就衬托着我比她强势那么一点点。
我心里突然有一点黑暗。
不是自己不愿意继续停留在原地。
而是周围的景色永远比原地的景色更加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