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外侧,问我:“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打个电话。”
手里拿着的冰矿泉水早已经变得温热,我索性将它塞进背后的包里,答道:“刚来。”
“刚来?”他有些疑惑。
五一假期还剩下最后两天。那会儿,一年里还有两个七天长假,而不是像很久以后,只剩下一个可怜的七天假期。
他自然比我更熟悉这座城市,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一点,有点像一个导游,身后跟着大批游客。
虽然现在的游客只有我一个人。
“之前去苏州玩了,昨天去了昆山,离这边挺近的,就顺道来了。”我解释道。
他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是去了昆山,再顺路来上海的。
“没办法。”我笑着,“正巧就是顺路。”
因为真的是顺路,所以我说的理直气壮,一点也不怕人发现什么端倪。
我盯着脚尖,一步一步地,直到他问我有什么想吃的没。
我停下来,“特色菜?”
“本帮菜。”短暂地停顿之后,“你吃不惯。”
那会儿,我还在想,他为什么会如此笃定。
在情感与理智中挣扎,我还做不到倾向于理智这一方来,所以我说,“那就试试呗。”
“想好了?”
他是否是故意,我无从验证。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总觉得像是故意在劝告我,最好别去尝试。
又或者是故意怂恿我去尝试。
究竟是哪个,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六点多,我们两个还矗在大街上。天还没彻底黑下来,甚至可以说天还是亮着的,我甚至只需要侧脸,就能看到他站在离自己半米之外的地方。
我始终没有问刚才的女生是谁。他已经尽了地主之谊,那我需要做的就是恪守现在的关系,没必要也没可能再跨越。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心里腾升的那种奇怪感受,仿佛是被撕开,被填上了不属于自己的外来物体。
俗话讲的先来后到,适用于很多情况,却偏偏不适用于男女之间的奇妙感情。
那会儿,我拿着矿泉水瓶冰着脸,心里所想的念头,与一摊乌黑的淤泥并无两样,剖开来看,一定有让人呕吐的欲望,直到他再次开口,“以为认错人了。”
语气也谈不上熟络,普普通通的。他旁边的南方姑娘说话的声音和苏西有点像,都是细细的,软软的,听上去像极了一块棉花糖。她看看我,说:“朋友?”
她省去了主语和谓语,只留下一个宾语。
“以前的同学。”
哦,原来连朋友都算不上,我有点绝望地想。
偏偏他又说了一句:“现在是朋友。”
我那个时候已经握着矿泉水瓶,准备转身走人了。
女生说:“哦。”
过了小片刻,她伸胳膊碰碰站在她旁边的人,笑着挪揄,“你女人缘真好啊。”
他听了,也没生气,平常地说:“别编假话。”
“哪儿是假话了。”女生弯弯眼睛,“怎么遇到以前的同学,就连真事都不敢承认了啊。”
他没出声,“你不是还有事?”
女生一脸“要你管”的神情,朝他翻了个白眼,不恼不怒而是温柔地说,“你们聊,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说完,挥挥手,走之前不忘记瞪一眼牧之洲,然后留下一潭沼泽地般的可怕寂静给我们。
我突然想到了这种熟悉感是什么了。
她有一点点像我亲爱的小白兔姑娘。
牧之洲最终也没讲关于这个女生的事情,正如他不会与我探讨这个女生刚才挪揄他的话是真是假。
说不定是为了与我脑海里此时乌七八糟的想法相辅相成,双肩包的背带往下滑了些,滑到了手臂的地方。
一直没开口说话也没什么举动的人,安静的就像我电脑里保存的各种JPEG格式的照片,如果不是这一会儿他终于扯动嘴角,我甚至会怀疑他打算将JPEG格式进行到底。
“还背着双肩包?”他指着我背着的那个旅行包说道,“一看就是个学生。”
在他说这句话之前,还只是动了动嘴唇的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的是:谢天谢地,这回终于变成了GIF格式。
遗憾的是这个念头如你所见,不过持续了几秒就可怜兮兮地烟消云散。
我最后还是忍不住地轻轻翻了翻眼睛,索性动作没有那么明显。
我说:“出来旅游,不背旅行包,背什么?”
他思考了片刻,“单肩的。”
“我溜肩。”我指着自己的肩膀认真地说。
以前不是没有试过,没几秒就划到了手窝那里。后来,我干脆就再也不尝试什么单肩包,索性双肩的旅行包背到底。
在我解释完的瞬间,他又恢复成了一成不变的模样,除了嘴角有那么一点点的牵动。上翘的幅度并不大,在牵动着皮肤的同时,我慢慢注意到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个特别浅的酒窝。
我没来得及细看,酒窝就已经消失了。
就这么一小段,眨眼的功夫就会错过的画面,我竟然运气极好的全部都看到了。
我发了小一会儿的呆。
就因为刚才那个和小朋友差不多的酒窝。
这可真是没救了。
“辛言?”
这个声音喊了三四次,我才终于回过神,“啊?”
声音颇为无奈,但是依旧不怎么明显。他说他喊了我好几次,而我都在跑神。我尴尬地捏捏眼睛前的头发,声音不大地说了句“抱歉”。
他说了一句有些无厘头的话,“吃饭了吗?”
我们遇见的时候才下午四点,所以我的回答也特别闷,我说:“午饭?”
这回,他又笑了。不是那种温和的笑,而是像是被娱乐了一样,“晚饭吧,一起吃?”
似乎为了不显示这句话的唐突,他想了想,又说:“顺路。”
哪怕是高材生,也有说错话的时候。
我愣了下,琢磨着他说的话,“吃饭哪有顺路的……”
吃饭确实不会顺路,而我们又是碰巧遇上,他甚至不知道我住的那家青年旅社在哪条路上,又哪里有顺路一说。
最终,没有人愿意纠正这个错误。也正是因此,造就了最初的局面。
也许是因为五一假期,外出来的情侣并不少,连小饭店都不能免俗地推出了优惠的套餐,显眼地贴在店铺的外面,有点像是情人节或者七夕时才有的样子。
说起来,有点尴尬。在看菜单的时候,服务生巧妙地告诉我们,如果选择情侣套餐的话,会有优惠。服务生讲完后,观察着我们的气氛,他刚讲完,似乎就已经发现,我们不是情侣。
情侣之间不会这么这么生疏,关系好一些的朋友也不会这么生疏。
就像亲人之间很少会郑重地说再见一样。
那太客气了不是。
他低头看着服务生刚才用手指点着的地方,“辛言不喝酒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自己可以喝点的时候,他就干脆问能否换成别的饮料,例如果汁和汽水之类的。
服务生说有。他说,那换成饮料吧。
有些事情我自己都快忘了,比如喝酒喝得头疼的经历。当服务生将玻璃瓶汽水打开递给我的时候,我说,“其实我能喝点酒的。”
他一点也不意外我会这样说,“听你说过。”
“哦。”
我没再多讲。倒是他多说了一句,“不是还喝得头疼过?”
口气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本来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就是记住,然后不经意之间提醒罢了。
“几号走?”等菜上来时,他问了一个挺笨的问题。
我握着筷子的手停下来,“明天啊。”
明天就是七号了,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
他思考了片刻,“也是。”说完,桌面上又恢复了安静。
正如他之前所说,我完全吃不惯本帮菜,有点……
“有点淡吧。”对面的人轻飘飘地说道。
一直有点拘谨的我,这回干脆将被夹在筷子之间的虾拘谨到了桌面上。白色的桌布上立即氤氲出一小块带着酱油原色的痕迹。他轻描淡写地像是在解一道题,说什么“猜对了”,我则是拿餐巾盖住那一小块,欲盖弥彰地说:“又不是做选择题。”
任谁突然被说中心里想的,也难以维持镇定。
还能继续维持镇定的人,一定适合做演员,或者从事更厉害的一些工作,例如私家侦探?
我想,我一定是过度紧张了,所以才会开始胡思乱想。
而我听到的下一句话,则是将我的过度紧张进一步扩大,“解题要思考。”
换言之就是,他不用思考也无需猜测就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我低下头默默地扒拉着碗中的饭。
本来,作为北方人的我习惯吃辣些的,味道稍稍重一点的。本帮菜淡淡的味道已经需要我努力去品尝,而因为之间的小插曲,使得这本来平淡到如同白开水的一顿饭,变得更加尝不出来味道,好像味蕾瞬间失灵了似得。
天才知道是菜的原因,还是别的原因。
七号早上,我去火车站的路上,收到了他的短信。
“今天走?”
昨天不是问过了吗。我纳闷地回完短信,关掉手机的电源,揣进兜里。
这是我这次出来,犯的第二个错误。昨天晚上回到旅馆,我忘记给手机充电,直到今天早上起来洗漱,才发现手机仅剩可怜的一格电量。
从上海到北京做火车,难熬地十个多小时,我都是闭着眼睛度过的。大白天睡觉是件有些折磨人的事情,睡在中铺,看书也不自在。这十多个小时的休息,直接导致我晚上回到家,尽管全身疲倦,却失眠了。
我妈说,这叫活该。
第二天,我回到学校。一天的失眠并不会形成黑眼圈,但是面色会有点憔悴。辛言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在听完我的诉说后,捧腹大笑,“让你买白天的火车票。”
我白了她一眼,“穷。”然后翻出手机,充电。
“得了吧,天天赚外快还穷。”
“出一次门就没了。”我摆弄着手机说道。
昨天晚上我回到家,打开手机,就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一通未接电话。
他打给我的电话究竟是想说什么,我已经无从得知。在我关机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我没有机会得知,哪怕我在之后短信问他,他也只是随意地回,“没什么,就是征询意见。”
结果,竟然变成了用短信讨论地区文化,南方菜与北方菜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有些好笑,“法学专业的高材生还对饮食文化感兴趣?”
他回复得特别认真,“选修课。”
“哦,好吧。”我回。
五一假期过后,温度就随着日子,一天比一天趋于炎热。我的头发没再去剪短,而是留了起来,只不过长度有些尴尬,温度稍稍热一些,出了汗,就会黏在脖子上。
今天刚上完课,回到宿舍里,我咬着皮筋,手抓着后面的头发,准备扎起来。苏西推开宿舍门,见到的就是我抓着不长不短的碎头发,她搁下书,帮我抓住后,玩了一会儿,“不打算剪短了?”
我认真地告诉她,“不剪了。”
苏西问我原因,我回答说,“剪头发还要到校外,没时间。”
“啧啧啧,大忙人。”
“主要还是没钱。”
“你生活费呢?”
“买书了。”理直气壮的。
她对我丢了一个白眼,替我将头发扎了起来,然后我就听见她细细地尖叫,“不小心摸到你的汗了——”
我默默地深呼吸,没理她。
我扎着头发回家的第一天,听到她第一次评价我,“像个女孩子了。”她摸摸我的头发,我现在已经比她高了一点,和她讲话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头发里隐藏这的那几根白色。
她以前最常说的就是,辛言,别太在意外貌。
我记得幼儿园那会儿,小朋友都是扎着两个马尾,而我则是留着一个蘑菇头。我和她说,我也想留长头发。那次,印象真的很深,爸爸出差不在家,而她正在写教案,她低下头,看了我一眼,“你自己会扎头发吗?”
我摇摇头,“我不会。”
她重新实现移到教案上,再也不看我,“我没有时间。”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那里得到了拒绝。
我哭了。以前哭的时候,都会得到我想要的,而这次,却没有。我哭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任何效果,就慢慢停止了。她递过来一个手帕,“擦擦。”
我接过来,擦了擦鼻涕和眼泪。
她告诉我:“辛言,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努力。”
从此,我再也没说过要留长头发的事情,从上小学开始,到初中毕业,一共九年时间,我就留了九年的齐耳短发。
哪怕她和他离婚,我依旧如此。
直到高一的那一天,我突然就萌生了留起长头发的想法。她什么也没有说,任由我的头发慢慢长长。有个早晨,我在镜子前摆弄了很久的头发。那时,她和林轩的爸爸还没有结婚,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敲了敲卫生间的门,“辛言,做什么呢?”
她推开门,看到我是在折腾自己的头发。她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离开了。吃早饭的时候,她提到了这件事。她说道,“辛言,如果你留长头发会影响你的学习,那就还是剪掉。”
她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今天晚上吃面条,不爱吃你就自己去做。”
也许正是因为这是她头次赞同我留长发,所以我有了一点小小的触动。她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和我小时候一样,又黑又亮的。”
那天,林轩问我,“你不是想效仿自己的偶像吗?”
“哦,是的。”我捧着牛奶杯子说道:“我打算学习偶像的精神,而在形象方面做我自己。”
晚上睡觉前,林轩同志发了一条短信。
是一张吴健雄的黑白照。
“形象方面学学人家,肯定比现在好。”
过了几秒,我克制不住地发了一个字给他。
没多久,手机又响了。
“辛言,女生少说不文明的话。”
“那就请林轩同志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地沉沉睡去。”
按完发送键,我就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心里暗暗地想,如果他再发短信来,我绝对不会介意在晚上敲响他屋子的房门,与他认真讨论下扰人休息的严重性。
幸好他没再发短信了。
进入六月,我们宿舍里的几个人久违地出去聚了一次。点饮料的时候,我们都习惯帮苏西要瓶啤酒,谁知这回酒鬼苏西摆了摆手,“我不喝了。”苏西扬起脸告诉服务生,“换成果汁吧。”
苏西竟然不喝啤酒了。
这比苏西不与她的男朋友腻歪在一起,而是选择与图书馆约会还令人不可思议。
我们几个人挤兑她,问她怎么就不喝酒了呢。苏西露出娇羞的神情,伸手挽起头发,扎在脑后,“他不喜欢女生喝酒啦。”
我们异口同声怪异地:“哦。”
她瞪了我们一眼,“何况女生喝太多酒也不好……所以我以后变成果汁派了!”
苏西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亮着一种情绪,特别吸引人。
我挺羡慕她为了谁可以去改变。
这个时候的姑娘是最动人的。
服务生问我要什么饮料,我想了想说,“啤酒吧。”
苏西大跌眼镜,尤其当我喝完的时候,她眼睛都瞪圆了。她问我受了什么刺激,我若有思考,告诉她,“吃烧烤还是喝啤酒爽快。”
她琢磨着,“你竟然会用‘爽快’这个词,你真的是辛言吗?”
我咯咯地笑,“你说是不是?”
苏西喟叹,“完了,仅剩的一个书呆子也要进入蝉蛹期了。”
我装模作样地配合她,捂住嘴,“好恶心,万一变成蛾子,都是你的问题。”
那天,天气温度挺高。而夏天就是,即便到了晚上,也一点不爽快。空气胶着在一起,连呼吸都不顺畅。在她们的目瞪口呆之下我灌了两瓶啤酒,我自己都惊讶,竟然没有醉,只有一点恶心。
我好像有点明白小白兔姑娘为什么会喜欢喝酒了。
液体顺着嗓子慢慢滑下去的感觉真的是令人畅爽,除了次日起来会头疼地如针扎。我赖在床上,不想去上课。换做是高中,如果我生病了,她会帮我请假,我什么都不用说,只用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就足够了。而现在,我艰难地爬起来,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又重新躺了下来。
苏西大嘴巴,将我喝了酒的事情说给了我的那个好哥哥。
林轩同志又在与家里通话的时候说露了嘴。
这一连串所导致的最后的结果,就是在我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便被她的视线给钉在了门口,“辛言,一会儿我们来谈谈。”
走在后面的林轩朝我抱歉地小声说道,“不小心被你妈给知道了。”
我一头雾水地进了她的房间,直到她开口,我才明白林轩的意思。她坐在桌子边,看着我说道,“喝酒喝到头疼不去上课?辛言,你可真是有本事。”
我没出声。
她看了我一会儿,问我是和谁学的。我没说话,她声音随即有些抬高,说起以前的事情,“我就说,让你结交点好孩子,你看看你以前高中那会儿,都认识的什么人,喝醉了让男生搀着回来的……”
我蓦地抬起头,她冷静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别太让我们做家长的失望,好吗?”
很久以前,我与她吵过一次。那是我第一次生出叛逆的念头,而现在,则像是火药被谁不经意点燃,我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一句,“我知道。”
她说的是谁我都知道。
林轩说,我自从认识了颜小蝉以后,就变了太多。
我笑着说,哪有。
他说,你没有发现,你现在连说谎都不磕绊了吗。
那时,已经入夏了,而冬天发生的事情,他都还记得。他说,之前你说去看电影,其实根本没去看吧。
我翻着书,听到这句话,停下手,抬起眼睛,“你说什么。”
他说,“你忘了?你说你去看了电影。”
我看到林轩的嘴巴一张一合,可我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我下意识地拒绝他想说的话,我甚至希望可以暂时性的失聪,因为这样就可以无视他说的那些话。
等他说完,我才抬起头来。
“你给我下套儿?”
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