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轩讲话的京腔味儿比我重,他在家里讲话,十句有八句都带着京腔。
我妈和他爸都说过他这个问题,他从来都不在意地摆摆手,叫他们别太在意。他说,北京人,讲话不带北京的味道,那才叫不对劲。
我一直觉得,等他老了,就是那种坐在胡同口晒太阳的北京老大爷。
前提是,那个时代还有胡同与四合院。
刚上大学那会儿,苏西特别好奇北京话。我告诉她我说的不地道,她嫌弃地问我是不是北京人啊,我随口答,“应该是蓝田人。”
十八岁的苏西姑娘动动眼皮,在我们相识不到七天里,丢给了我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白眼,“还拿初中历史课本的东西糊弄人呢!”
苏西说,南方的姑娘,很多都和她一样,特别喜欢说普通话标准的男生。我说,北京话又不是标准普通话。苏西嫌弃地坐在床上,对着还在下面看书的我说道,“你可真是不懂,就是京腔的普通话才好听咧。”
时至今日,我依旧没有搞清她口中的好听是什么意思。
“嗳,你现在怎么和刺猬一样,谁说一句都不行了?”
林轩和我很久都没有这样冲得讲过话。从他不小心撞见我的秘密那天起,我们的关系就奇怪地开始改变,没有一开始那般僵硬,而是日趋融洽。
我们开始的关系僵硬,与我们各自的父母无关。按照林轩的说法就是他的父亲选择谁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只要他自己觉得这样的日子适合他,那他就过这样的日子呗。”他一副没辙的样子坐在沙发上,与我说道。
大概就是突然生活里多了两个人,我们一时间都无法适应罢了。
林轩讲完刚才那话,就按着遥控器不断地换着频道,“你那说谎的本事,不再锻炼个几年,换谁都会是一眼看穿。”他心不在焉地说道,“还给你下套儿?也就刚好瞎抓的。我花心思给你下套儿,不如早上起早点去喝豆浆。”
我穿着拖鞋踢了他小腿一下,提醒他:“小区门口的早餐摊早就没了。”
“啥时候?”他抬起眼睛问我。
“你高考的那一年。”我轻轻地翻翻眼睛。
“哦。”林轩说:“都忘了。”他终于将频道停在了一套,“以前冬天还经常去喝的。”他靠在沙发上,瞥了我一眼,说:“你那会儿一整根油条都吃不完,最后都是我帮你的。”
屋里热极了,没开空调。他干脆就穿着个背心和裤衩,如果不是顾及家里有个女性,说不定早就光着脊梁了。
“热死了。”他嘟囔了一句,起身将客厅里的窗户给打开,结果一阵热潮涌入,更是烫的人难受。
我皱皱鼻子,刚才的事情就这样是不了了之。
但是——“明明是你说两个人要一份油条就够了。”
林轩丢给我几个字,“记不清了,多早的事情了啊。”
就是因为是小事,所以过去了几年,也没有人再去追究真伪。
我没再和他争论。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哪有你这样的人,还教人说谎的。”
“偶尔说个谎也没什么。”林轩漫不经心地接话,“有的时候还挺有必要说个谎。”
“什么时候?”
“你挂掉马哲的时候。”
我甩给他两个字,“呵呵。”
高温实在是烤的人不安,沙发上的布艺也黏在了大腿上。我从冰箱里翻出两瓶冰冻的绿豆水,其中一瓶丢给已经热的不想睁开眼睛,只在听电视内容的林轩。
他问我什么东西,颜色看着和海马酒一样。
“海马酒?”
林轩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是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久。甚至连耳朵都有些微红(他自己坚持是屋里温度太高的原因)。
我拧开瓶盖,“绿豆水,昨天冻在冰箱里的。”
他久久地才哦了一声。
晚上我想起他说的海马酒,好奇查找了一番,在看见壮阳补肾四个字之后,我终于明白他那会儿没有立即回答我的原因。这会儿,屋子里开着空调,而我的耳朵有那么一点点的烫手,出去洗脸时,被她看见了。她奇怪地看了一会儿,和坐在客厅里的林先生说,“这孩子真是奇怪,空调屋里呆着,也会耳朵红。”
我飞快地经过客厅,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似得,钻进了卫生间。
林轩在这次之后,还是与我说了一句抱歉。
他道歉的理由是,他说漏了嘴,让我妈知道我学会喝酒了。
“你也是挺有本事了。”他说完抱歉之后,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字:“喝两瓶?你以为自己是壮汉还是酒鬼?也不怪你妈说你,哪有女孩儿喝两瓶啤酒的。也真是谢谢你那个朋友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家里还有个这么能的人。”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都与苏西有联系了。
以后我再要啤酒的时候,没一会儿,他就会打进电话里来,“辛言,别怪我没提醒你。少喝点酒总没错,再被你妈发现,妥妥地是换我挨训。”
我纳闷地挂掉电话。
心里在纳闷,他怎么知道的。
一来二去,我慢慢地猜出来,是有人通风报信。
我挠着苏西的痒痒肉,她笑地流出了眼泪,“诶呀,你别挠了……”话断断续续地,“不是你那次喝醉了嘛,人家也是担心你啊,再喝得宿醉怎么办。”
“所以你给我哥通风报信啊?”我松开手,瞧着笑得不可自制的苏西。她整理整理微乱的头发,“别怪我嘛,说真的,你哥真的挺关心你的,何况他说得也不错,女生啊,还是少喝点酒呗。虽然啤酒洗头还是不错的……”
“以前谁喜欢喝啤酒来着。”
“那时候我不是还没谈恋爱吗?”一谈到这个话题,就变得娇羞的苏西姑娘挥舞着手,不好意思地捂住脸,“真的,辛言。因为一个人,真的会有很多事情你再也不想去尝试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例如你是这个星期的值日生,我就特别不想收拾床铺。”
“你滚吧。”苏西将怀里的枕头重新扔给我。
我琢磨着她的话,“因为一个人,真的会有很多事情再也不想去尝试”?
大概恰恰相反吧。因为一个人,我倒是有特别多的事情想要去尝试。例如以前的我开始留起长头发,例如我想要去试试喝酒是个什么味道。这些举动里,若隐若现地有着她的影子。我抱着枕头盯着咫尺可近的蚊帐与之上方的天花板,愈发地想不清,自己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想要改变,还是因为有了改变,才想要去继续喜欢一个人。
这种时候,我就特别怀念颜小蝉。
我多想学着她的示爱方式,不顾旁人的目光与猜测,勇敢地跳进一个人的怀里,说“我喜欢你”,或者说,“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这些场景曾经在我脑海里出现过无数次,而结果都是不告而终。
为数不多的一次鼓起勇气说“我喜欢你”,换来的是一句“我知道。”
我肯定一辈子都学不来她的恣意。
而夏天,也进入了最可怕的阶段。
暑假里,苏西和她的男朋友,去重庆玩了。每天晚上我都能收到她发给我的美食照片,然后附上她的文字,与我夸重庆的小面有多么的好吃。我只回复了两条,一条是“少吃辣椒,夏天容易上火。”二条则是,“别光顾着拍,吃的要凉了。”
而我的妈妈,也曾在假期初始时问林轩与我有没有出去旅游的打算。
做老师就有这个好处,假期安排和我们学生一样。
林轩摆摆手,“附近玩玩就行了。”
“那辛言呢。”
我说:“还没想好。”
他曾经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旅游。我将这事告诉了她,她特别怪异地看了我一眼,“哪有女儿专门和爸爸出去旅游的。”
我将原话转达了给他,他遗憾地笑笑,“你妈的担心没错。”
他甚至将话题上升到了男女交往的话题上,“别轻易和男生出去旅游,尤其是二人旅游,记住了吗?”
“爸,您现在比我妈还啰嗦了。”
“人老了,话就多些。”他丝毫也不在意我贴给他的标签,“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这回要去挺长的时间的。”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说书和零食都行。
“这么大人了,怎么就知道看书。”
“之前您还说我是个小孩儿。”
他在电话里哈哈笑着,“行行,你们这代人,嘴就是利。”
“爸,妈喊你。”我刚准备说“哪有”,就听见他那边传来一个有一点耳熟的声音。他应了一声,“行,行,我这就过去。”然后他又对我说,“言言,下回再说啊,你阿姨找我有事呢。”
我说:“嗯,您去吧。”
“有什么想要的就短信发给爸爸。”
“好。”
他没有再多讲,干脆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和你爸讲什么,讲这么久。”她在旁边看书,见我挂掉电话,冷不丁问了一句。
“没什么。”
“是么。”她又重新低下头,看起手里的书。
过了不一会儿,她问我,“辛言,这个假期你没什么安排?”
我想了想说,“暂时没。”
“要不要试试做家教。”她继续看着书,头也不抬地说,“妈妈以前的老同学,她家里的女儿开学就念高三了,也是学理的。”
“哦。”我说道,“都行。”
她终于抬起头来,满意地推了推眼镜。
我看着她嘴角的笑,知道她希望我答应这件事。
她起身去打电话,“王佳吗?”
我看着她的背影,耳朵里是她与她的同学聊天的声音与客厅里空调制冷时的微微声响。
无论如何,夏天已经进入了最难熬的七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