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温度最让人难熬。
公交车如同蒸炉,而车里的人便是包子。在出了一身汗下车之后,没有凉风,有的是晒得滚烫的柏油路,万一摔倒,就是轻度烫伤。
有种刚逃脱一个地狱,又踏入另一个地狱的感觉。
我在路边买了根冰棍,握着手机,上面有她留给我的地址。北京真是太大,大到我第一次感觉有点晃晃。
而真正的晃晃,还是在见到她同学女儿的时候。
那天,我戴的是隐形眼镜。所以在这个姑娘打开门后,我还以为是自己忘记了戴眼镜,出现了错觉。我盯了她好一会儿,她也盯着我,两个人都没说话。她与我差不多高,头发长长的,眼睛又黑又亮。我一点都不陌生,真的,我动了动嘴,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小姑娘说道,“她与我说了。”
我猜这个她,是她的妈妈。
她大概已经忘记,曾经我们见过面,就在人潮拥挤的大年初一。她坐在我的对面,慢条斯理地吃着午饭,我问了她一个问题,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忘记了戴眼镜,不然怎么越看她与她越像。
她将考卷递给我的时候,密密麻麻的小字,我没有眯眼就看了清楚,这下我才确定自己确实戴了眼镜。
她说她叫王林莎。
名字与我亲爱的小白兔姑娘没有一点相似,不是吗。
休息的时候,王林莎喜欢玩笔,一边玩,一边出神地在想什么。她问我,“辛老师,你有男朋友吗?”
我愣了下,没有想到会被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孩子问到这种问题。
她见我发呆,抿着的嘴唇慢慢地松开,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她一点也不拘谨于这些问题,“你紧张什么啊,比我还大呢。”她说着,下巴抵在她平铺在桌子上的手心里,“你们这些名牌大学的学生啊,就是假正经。一个个地都说自己念书的时候,不早恋,不谈恋爱的。”
我好像是看到了上高中那会儿的自己。
“早恋没有,暗恋有,算不算?”
我没想到这句话可以引得王林莎这么大的反应。她仰起头,“讲讲,讲讲。”
她愉快的时候模样与小白兔姑娘那么像,我甚至觉得王林莎就是她的翻版,或者说,她们像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姐妹。
我掐着表告诉她,“休息时间到了,等讲完另外一张卷子,再给你讲那些。”
她拖长声音,“哦……”
连不高兴时,皱起的细眉与嘴角垮下来的角度都有那么一点点的相似。
天啊,我握着试卷,有点神经质地想,自己一定是在公交车被人将脑袋也给挤坏了。
这还是我头一次将我高中那会的小小故事告诉第二个人。
连林轩都不知道我肚子里的这些小九九。说到底,他始终是个男生,而我们并非亲兄妹,不会有什么的心灵感应。他没有讥讽我的少女情怀,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王林莎在听到一半的时候,打了个哈欠,“辛老师,你比我大几岁啊。”
“两岁。”我答道。
她哦了一声,“可我觉得,你比我大了二十岁,或者更多。”她清清嗓子,继续道:“和上个世纪的人一样。啊,我说得是二十世纪的那些人,暗恋个人还磨磨唧唧的,写情书啊,编制情怀啊,那么麻烦干什么哦,等酝酿好情绪,人早就跑了吧。”
王林莎拍拍双手,“你看,你暗恋人家好几年,结果人家跑了吧。”
我叹了口气,“说得没错。”
“所以我说,你们这些纸上谈兵的人,怎么就不懂实战派的厉害呢。”她瞅到我搁在地上的双肩包说道,“你看,还在用双肩包。”她沉沉地叹了口气,仿佛我才是她的学生,而且还是不成器的那一种,“现在除了小学生与驴友,对了,还有理科男,还有谁会用双肩包啊。”
我说:“我啊。”
“我知道有你!”
那天,我回到家里,将双肩包搁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仰着头,盯着客厅里的吊灯。她见我一连串的动作,皱了皱眉,“回来了?”
“回来了。”讲了一下午,我嗓子有点干,回她的时候,声音很小,有气无力的。
“不高兴?”她猜测道。
“没,就是累了。”
“年纪轻轻的,有什么累不累的啊。”我的妈妈如此说道。
反正什么样的错误都能与年轻挂上钩。我听着她说了一会儿,起身拿起背包回屋,她在后面说,“我还没说完,你走……”
“妈,我真的有点累了。”我拧开门把手,进屋,关上房门。将包丢在椅子上,接着全身都埋在了被子里。
被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姑娘点出我一直都在逃避的事情,心里的滋味就像是喝了加了辣椒的酸奶,新奇无比又特别不适。
面对这个小姑娘的日子一直要持续到八月中。听王林莎自己说,她八月中要去军训,我哦了一声,她愁眉苦脸地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要晒黑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你晒黑是未知。我晒黑是已知。”
她看了我两眼,“确实,黑不拉几的,挺像那个知名的主持人。”
也不知道怎么就和她熟络了起来,甚至连电话都留给她了。她除了与她的朋友出去玩拍的照片会群发给我之外,就没有真的联系过一次。
林轩说,“谁知道人家小姑娘心里怎么想你个理科女的。”
我淡淡地抬眼,“人家可说了,还用双肩包的只有小学生,驴友,还有理科男。”
我特意加重了最后一个词。
林轩同志也轻轻地还了一个反击,“你现在黑的就和某个春晚主持人一样。”
我没理他,继续看着手里的杂志。
“你手机响了。”他指着我搁在客厅茶几边的手机说道。
我以为是苏西发的短信,就没着急去看。
过来一会儿,手机又响了。
我搁下书,探胳膊,发现是王林莎那个小姑娘打的电话,我疑惑地接起来,就听到她声音特别大的,还带着哭腔,“辛老师——”
背景音里特别杂,很吵闹,有很多人的声音混在了一起。她的声音本来有一定的穿透度,但是混在这些声音里,硬是需要我很努力,才能分辨清楚。
我说:“我是辛言,你怎么了。”
王林莎的声音听起来急得很,她说:“辛老师,你能不能来……”还没说完,就又尖声地啊了一声,“你们干什么啊!”
我的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林轩指着我的电话问。
我说,“我妈同学的女儿打的电话。那边声音有点大,听不清。”
“信号不好吧,去阳台试试。”林轩建议。
我从客厅走到阳台的路上,手机里传来的声音一直又杂又乱地,还混着小姑娘的尖叫声,但是她一直没有挂掉电话,我走到阳台上,拉开窗户,“喂,王林莎?”
没数自己喊了她多少次,她终于有回应的时候,我嗓子都有些干了,她的声音也有点哑,“老师,我认识的人里就你能帮我了……”
我想过最糟糕的情况,无非就是小姑娘闯了祸,需要赔钱,她不敢与家里人说,而我则是她手机里的唯一一个成年人。
我安慰她说:“你在哪儿。”
她说:“我在XX路XX号。”
她边说还边哭,也不知道在哭什么。
我说:“好,我这就去找你。”
小姑娘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六点多。这会儿正赶上了一个城市交通最为疯狂的时刻,打车打不到,公交车上人挤人的,我站在公交车上,手虚虚的拽住吊环。
我越来越觉得她给我报的那串地址熟悉。
到她说的地址,已经快八点。我仰起头盯着店名,终于确定了熟悉感来源于哪里。
又是一个未成年来酒吧。
我走进酒吧,心里有一点微妙。
就在几个月前的冬天,我还在这里用果汁泼了一个人,而现在,再次踏入这里,是为了一个小姑娘。
难得酒吧里很安静。
没有熙熙攘攘的声音。
我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王林莎在哪里。
我拨电话给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接通,哭腔不复,但是声音听起来有些肿:“老师,我现在在X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