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王林莎，是在医院里。她没事，只有眼睛哭得与兔子一样，鼻头也有点红。

　　一个多小时前，我站在酒吧里，拨通了王林莎的电话。

　　她告诉我，她在医院。声音怯怯的，像是怕惹谁生气似得。

　　我问她，是不是受伤了，还是身体不舒服，用不用与她妈妈联系。她一听，声音就转了调，“别告诉她，真的，我什么事情都没有，真的别告诉她……”她一连说了好几遍“别告诉她”，却只字没有回答我问的其它问题。我安慰她说，我不会告诉她的妈妈。她嗯了两声，“谢谢你，辛老师。”

　　林轩打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回来。

　　“你妈和我爸去王府井逛街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自己去外面随便吃点解决晚饭了。”

　　我站在街头，来来往往的车辆与耀眼的车灯晃得人一阵晕眩。

　　“你先吃吧，我这边还有点事。”我拦下一辆出租车，谢天谢地，没有遭到拒载。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说去X医院。

　　“你去医院做什么。”林轩显然是听见了，“你出个门还能出到医院里去？”

　　我没有全部告诉他，只讲了一小部分。

　　他听完，喟叹说：“你妈真会给你找事儿做。”

　　我嗯了一声，“也没什么，就跑跑腿，还可以减肥。”

　　“你都和人干一样了，还减什么，消耗的都是能量。”

　　我听到他那边传来防盗门关上的声音，大概他已经出门准备吃饭去了。

　　“我给你打包带回来点？估计他们逛街回来都十点多了，没精力给你一个人做夜宵。”楼道里的信号似乎不太好，林轩说的话断断续续掺着杂音。

　　“好吧。”我说，“你请客就行。”

　　“想得挺美。”

　　一路上，出租车走走停停。司机早已习惯，手搭在方向盘上，“小姑娘看朋友去呢？”

　　我点点头，“嗯。”

　　“现在的年轻人啊，总是有事没事就喜欢去闹点事儿，闹进医院去。每次过节，都有人打架进的医院，我家里那儿子也是，不让人省心……”司机摇摇头，侧过身，“我看小姑娘你挺文静的，别乱交那些社会人哟。”

　　我笑了笑，没吭声。

　　到医院门口，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林轩发短信，说如果太晚回来，他就来接我了，省得家里的两个长辈又说他放着我出来。

　　我回：我是成年人了。

　　很快，林轩的短信就来了。

　　“傻不傻，在他们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儿。”

　　我噗嗤笑出声，将手机揣进兜里。

　　我不愿承认我还是小孩儿。正如王林莎不愿承认她是小孩儿。

　　我在住院部的十七楼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身上披着不知道是谁的不合身的衬衣，低着个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走到她旁边，轻轻喊：“王林莎？”

　　没有反应。

　　她出神地盯着地板。

　　我坐在她旁边，喊了她几次，她终于有了反应。慢慢抬起头，我看见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嘴唇也有点泛白。与我印象中的姑娘很相似的嘴唇翁动了几下，“辛老师……”

　　她比我小了三岁。这会儿看起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我说，“嗯，是我。”

　　她看起来什么事情都没有，没有我想象中的在酒吧里闹事被人教训，弄伤了脸，或者是磕伤了腿。

　　我问她，怎么在医院呢？

　　她声音又干又涩，还带着沙哑。

　　我猜，她可能大喊大叫了很久。

　　我去给她买了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她，她接过去，两只手抱着瓶子，咕咚咕咚地喝着，喝完后，拧上盖子，“老师，我没事的。”她轻轻地说道。

　　我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拍拍她的肩膀，“那在医院干什么。”

　　王林莎抬起眼睛，看着我，犹豫了片刻，小声说：“我在等人。”

　　“等人？”我疑惑地看着她，问道。

　　她这会儿又不出声了，重新低下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我陪着她坐在走廊上发呆，她不玩手机，也不四处走动，就坐在这里，安静地不像她平时的模样。

　　我陪她了半个多小时，现在已经晚上快十点，我碰了碰她的手，“要不要老师先送你回家？”

　　她没回答我的这个问题，反而是抬起眼睛，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我。

　　我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她摇摇头，“老师，我和你说的话，你能不告诉我妈吗？”

　　我愣了下，“要看你说的什么。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情，我还是要告诉你妈妈的。”

　　她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长久后，叹了口气，“我以为是你的话，应该会理解的。”

　　我说：“那你可以说一半，如果我决定做告密者，我便告诉你，你也不用将后一半告诉我。”

　　“那不还是我吃亏了吗？”王林莎说道。

　　我笑笑，“对。选择权在你。”

　　王林莎点点头，她一开始没有讲她自己的事情，反而问我，“老师，你还喜欢你之前给我讲的那个男生吗？”

　　我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袭击，所以愣了几秒。

　　她没遮掩地盯着我的眼睛，“不是有一种说法，女生直视男生的眼睛十八秒，就能看出他是否喜欢自己吗？那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我坦白地告诉她，我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她一副不信的样子，我讪讪地笑笑，“最重要的是，我没直视他的眼睛那么久，没胆子。”

　　王林莎赞同我说的话，“对，你就是没胆子。”她看着我，低下头，手指对在一起，“可我也没胆子。”

　　这下，我终于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了。

　　所以她才会说，不要将她与我说的话告诉她的妈妈。

　　我问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朋友们都说他不是个什么好人，我的朋友们都说他是个很帅的人……”

　　“你呢？”我问道。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我觉得他就是他，好坏我不懂，谁对我好，我就觉得谁好。”

　　“那就行了。”我说道。

　　与她聊天的时间里，我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暗恋太闷，闷地我有时会喘不过气。又怕被人发现，又期待被人发现。矛盾着忐忑着，度过一天又一天。和在上课期间偷偷地在课桌底下看小说一样，刺激又难忘。

　　因为没人可以诉说，所以只能写在日记里。

　　不希望有除自己以外的人发现他的好，又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他的好。

　　好像第一次经历暗恋都是这个心情。

　　王林莎似乎用尽了一切她所学过的褒义词来形容他，直到最后，想不出来了，憋得满脸通红。

　　“行了。”我拍拍她，“我知道他是个很优秀的人了。”

　　她终于喘了口气，“说出来以后，我觉得舒服多了。以前只能和朋友说，她们又不愿意听我讲完，你是第一个听我讲完这些的，谢谢你。”

　　她起身，活动着已经坐酸了的腿，“我去和他说个再见，就回家。”

　　我说：“去吧。”

　　她想了想，“老师你要不要一起来？”

　　真是奇怪的魔力，我想。

　　这个世界一定有一种谁也无法理解的力，在推动着我们往前走，将我们的生活紧紧地编织在了一起。

　　所以，哪怕有些人，我坚持地说一辈子也不想见到，又总是会能见到。

　　王林莎走在前面，步伐轻快，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走到病房门口后，她朝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我明白她的意思，朝她笑了笑，她便推开房门，“秦哥？”

　　世界上姓秦的人有那么多。

　　北京市姓秦的人数也数不清。

　　我跟在王林莎后面，看见她口中的秦哥之后，头脑里一片空白。

　　这种巧合就像去超市里买了一打鸡蛋，回家后做饭发现，全部都是双黄蛋。

　　我看着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脸上受了点伤，八成是在酒吧里起纠纷造成的。他还没注意到我，而是看着王林莎，愣了一会儿，哑着嗓子说，“怎么是你。”

　　王林莎似是早就习惯这样的说话方式，“嗯，准备回家了，走之前和你打个招呼。”她弯腰鞠了个躬，“今天晚上真是谢谢你了。”

　　“没什么。”

　　王林莎点点头，坚持地看着他，而他已经低下了头，“没事你就回去吧。小孩儿别这么晚还在外面晃悠，何况还是个小女孩儿。”他说完，干脆闭上眼睛，靠在床头准备休息。

　　“我不小了，年底就成年了。”

　　这话连我听了都觉得孩子气十足，何况比我还大的人呢。

　　他说：“成年了也是小孩儿，好好念书的时候就好好念书去。”

　　这个十七岁的姑娘镇定地说，“我会的。”

　　她又说了一句“晚安”，转身握紧了左手，推开了房门。

　　我静静地走在她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说，“没事，我没那么脆弱的。”

　　在病房里都没有哭的王林莎，在走到电梯间里，终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起初是无声的，紧紧地咬着嘴唇，在走出电梯间，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其实，她比我坚强多了。

　　她哭够了，我给她递了一张纸巾。她接过去，擦了擦眼角，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辛老师，我饿了。”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这个比我小三岁的姑娘，“一起去吃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