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走廊上没有太闹腾,王林莎讲的每句话我都听得很清楚。她讲完,眼睛往屋里瞅了一眼,又侧过身笑眯眯地问:“还是刚才那个人带你来的?”
我摇摇头,“你妈妈给我打了电话。”这话刚一出口,她的嘴角就垮了下来,轻轻地翻翻眼皮,“哦,她叫你来找我?”
我说:“差不多。”
“一个假期也不来管我,这会儿来管我咯?”她靠在墙上,两手背在后面,盯着脚尖,念叨着:“那她自己怎么不来找我呢。”
我还没开口,王林莎就立即堵住了我接下来想要说的话,“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又去忙她工作的事情,所以连来找都懒得来。”她仿佛都习惯了这一切,讲完后,她一只手拽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活动了几下,“我去补个妆。”
她再出来的时候,嘴唇上是更艳的颜色。
“给你妈打个电话吧。”我说。
我以为她会稍微纠结或者自我挣扎一番,谁知她很爽快地说,“好啊。”她推开门,我没跟着进去,就站在门口,她走到沙发边上,拿起自己的包,将化妆包塞进去,附到秦枕耳边说了几句,又朝屋里的其他人挥了挥手。
有人问她,“今天回去的这么早啊。”
她大大方方地说,“是啊,我又不比你们,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她讲完,就出了房间,“走吧。”她对我说道。
我们两个人站在马路边上,我想我也该回家了,而王林莎正在和她的妈妈打电话。
我看了眼时间,这可真是我最疯狂的一次,两点多还站在北京的街头。苏西早就看完了电影,估计已经回到了宿舍。而林轩说不定在和他的同学在KTV里……至于另一人,我朝红叶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王林莎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子,她蹲在人行道上,裙边拖在地上。她的声音有点凝滞:“我在XX路,我没带钱,你来接我吧。”不知道她的妈妈和她说了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灼灼,“那你随便。”
她挂掉电话,仰起头看着我。
我沉思半响,“我带钱了,先帮你打车回家?”
这双耀人眼目的黑色眼睛闪烁了两下。
随即,她笑了。笑的有点花枝乱颤。
“辛老师。”她轻说,“你以前被人骗过吗?”
对于她突然起来的这个问题,我不明所以地回答:“没有。”
她释然了,“那难怪。”她起身,将包挎在肩上,“有些话是骗人用的,可别真的相信了。”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把零钱,“怎么会没有打车的钱,那都是骗她的。我要是不那样说,她肯定不会来接我……”
无论她怎样故作成熟,比谁都想要早一些跨入成年的世界里,她始终还没长大。就像她拉住我说,“既然你都猜到我在这里了,那当做补偿,就在这儿陪我一会儿呗。”她朝我眨眨眼睛,“不然太不公平了,本来我可以玩到天亮的。”
我们两个人干脆蹲在路边,她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偶尔往路上瞧瞧,看看有没有她熟悉的车辆。我们之间的距离挨得很近,她肚子咕噜噜响起时,我听得很清楚。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晚上没吃什么就来这儿了。”
“你喝酒了没。”我突然问道。
她摇头,“我不爱喝那个,除了大家都喝,我才会喝点。”她比划了一下,“不过我酒量不错,好像是天生的,有个认识的人就不行了……以前我们偷偷见面的时候吧,也喝过,她一喝就醉了。”
我哦了一声。
她偏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小会儿,她告诉我说,她想吃桂林米粉了。
这里哪有桂林米粉啊。我无力地蹲在路上,觉得双腿都麻了。
我发现,无论是和谁在一块,只要时间久了,都会生出一堆的麻烦。以前和小白兔姑娘呆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和苏西呆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
她咯咯地笑起来,她说,“你和秦哥还挺像的。”
我愣了下。
我对他的恶心感慢慢随着长久的不见而消退了不少。
其实我有点害怕。
爱恨这种感情太强烈,所以慢慢消散了以后,就连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再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她继续说,“我有的时候提一些很苛刻的要求,他一看就不想答应的那种。就说今天吧,我想,这不是都答应了吗,我就说,那你每天去学校接我呗。他本来还笑着,一听这话,就变脸了。他说‘什么都可以,就这件事儿不行’。然后我想了想,就换了个要求,他也不是太想答应,纠结的表情就和刚才你一模一样的。”
我哦了一声,“是吗。”
她肯定地说,“是。”
我笑了,掏出钱包给她看,“我纠结的原因肯定和他不一样,我纠结是因为,我包里只剩下打车钱了。”
她看了一眼,哈哈地笑了。
王林莎后面与我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太去注意。
我一直在思考她刚才转述的那句话。
爱情究竟是什么。这句话送给我们学校的哲学系高材生,也不一定能探究出一个结果。之于我来说,最为深刻的就是我妈他们的爱情和颜小蝉与秦枕的爱情。但是结果似乎都是最后各过各的,不然就是分开以后,有些习惯还保留着,却不再只是为谁保留。
王林莎站起身,去酒吧附近的报刊亭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我一瓶。
她努了努嘴,“以前我去的时候,那儿还是个老板娘,现在都换人了。”
我拧开瓶盖,“亭子还没换就成了呗。”
她哈哈地笑了笑,“你太乐观了,以后失恋了肯定也绝对没事的。”
我瞪了她一眼,“少瞎说。”
我们没有再等很久。
她坐着一辆停在酒吧这种地方很显眼的车。
王林莎和我小声解释,那是她妈。
她从车上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和我说,“谢谢。”
我摇摇头。
而她接下来的行为令我大吃一惊。
她丝毫没有犹豫,扬手扇了王林莎一巴掌。
“要么就在这里呆一辈子,要么就别再来这里。”她平静地说道,“别再让人为了找你跑来跑去,没人有义务围着你转一辈子。”
十七岁的王林莎抿着嘴唇,她应该是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去大声哭出来。就在几分钟前,我们还在谈论女孩子之间的话题,而现在,她没有捂着那半边脸,而是学着她母亲的平静,“好。”
我轻轻地说,“王阿姨,王林莎她……”
我话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我。
她瞧了我一眼,“抱歉,辛言,给你添麻烦了。”她斟酌了半晌,告诉我说:“我已经打电话告诉你妈了,她不会为这事儿说你的,早点回家吧,女孩太晚回家不太好。”
这天,我不知道王林莎是怎么回的家。
我只知道自己到家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做,甚至没有洗澡,直接钻进了被窝里。
第二天我再给她打电话,无人接听。
第三天也是。
等我出门路过家附近的高中时,才想起她大概是去军训了。说不定是学校不让带手机呢,我自我安慰。
我妈回来以后,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少和你和王阿姨家的那孩子联系了。”
我没吭声。
她继续说:“大半夜去酒吧,她家那孩子也就那样了。还祸害地你也去,早知道是这样的,假期就不该叫你去做什么家教。”
她有些忿忿,林轩的爸爸宽慰她说,“行了,少说点。”
他朝我使眼色,让我回自己屋里。
而王林莎就像是突然消失不见了。和以前的小白兔姑娘一样。
我那天从红叶回家的路上,在酒吧与他朋友喝酒的人意外地拨了我的电话。我猜他很有可能是拨错了,因为他第一句话问的是,“你是?”
我打赌他喝醉了。
如果是以前我接到他的电话,一定会有一些的急促与匆忙,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冷静。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事情让我心情很难恢复。
我说:“牧之洲,你喝醉了。”
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可以如此清楚地说完这句话。
“哦,是辛言。”
不知道这句话与我说的有什么联系。我耐着性子,他却什么也没说,长久以后,我听到他声音不大地,“打错了。”
“猜出来了。”
“你还在酒吧里?”
“在出租车上。”
又不出声了。
我想,自己的运气大概还是不好。我现在什么话也不想说,所以当他说“那就这样吧,晚安”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犹豫,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八月很快就只剩下一个末梢了。
苏西约我出去看电影,我这回答应她了。
她选了一个很俗气的爱情电影,我却看的津津有味。出来的时候,她递给了我一张餐巾纸,“擦擦眼睛吧,和兔子一样,吓死人了。”
也许是巧合。
所以在王府井的影院里我又看见他捏着票,旁边是我们高中文科班那时的一个男生。
估计是去看儿童电影了我猜。
我瞅了几眼,没上前搭话,而是拿着苏西的包走到另一边。
苏西从洗手间回来时,和我说,“辛言,我和你说,刚才我看见你以前的那个校友了。就是去苏州玩那次,见到的那个。”
我说:“哦,然后呢。”
她噗嗤一声笑了,“他和一个男的一块准备去看我们刚才看的那部电影,笑死我了,两个大男人去看女孩子喜欢的电影。”
我愣了下。
苏西从我手里接过她的包,嘟囔了一句,“有空调还是这么热,受不了。”
是啊,都八月末了。
却离夏天结束还早得很。
这天的晚上,我收到了两个人的短信。
一个是王林莎的。
“军训终于结束了,我也晒黑了。”
这个失踪了快半个月的小姑娘终于出现了,她特意发了一张照片给我,是她与秦枕在一起拍的照片。
我回她说:“冬天捂回来就是了。”
“希望真的能很快捂回来。”
我安慰她,“肯定没事的。”
她只字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又与我聊了一会儿,就嘚瑟地告诉我,她喜欢的人打电话来了,所以她决定做薄情人十分钟,直到她聊完电话。
我好笑地说:“好。”
不过这回,王林莎骗了我。
因为直到我去睡觉,她都没有与我再联系。
估计她与秦枕一个电话讲到天亮。
而另外一个是牧之洲的。
我总觉得他的短信有挑刺的意味。
因为他在短信里是这样写的:“我去看了你说的别人的爱情故事,答案还是一样。”
我当时想都没有想,“估计因为你是陪着男生去看。”
他这回没有再回复短信,而是直接拨了电话。
“见到我们了?”他问。
“朋友看见你们了。”我捧着手机诚实回答,“就是苏州见到的那个。”
沉默过后,他再度说的话是:“那要不,下次一起去看看?说不定心境会有些变化。”
我差点以为这句话是因为天气太热,而产生的幻听。
我抬起头,看见运转的空调与紧闭的窗户,又走到墙上看清了室内温度计上的数字,才确定屋里真的是二十五度。
“怎么了?”我很久没有吭声,他也不急,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看了一眼挂历,暗暗地想,还是运气不好。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空调又调低了几度,等到凉风吹在脸上,我冷静地说:“快开学了,异地看电影以现在的技术很难实现……”
看不见笑,只能听见笑声。
只持续了短暂的几秒,一般轻笑都只有这么一会儿。
“在同地的时候?”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花了十来秒,终于将句子给捋顺了。捋顺以后,舌头都有点僵了,“我们学校明天注册。”
我现在不需要冰凉的温度做镇定剂,而需要到处走一走,比如客厅。挂掉电话后,我去厨房拿了冰冻的绿豆水回客厅里,她正在看电视,我看了一眼,就抱着碗坐了下来。
我竟然连糖都忘记放了。
隐隐约约地觉得她好像在喊我,我抬起头,看见她正拿着遥控器,“怪了。”她说,“喊了好几次,现在才听见哦。”声音里有点抱怨,她瞅着我,没再仔细追问,“冰箱里冻的有西瓜,想吃一会儿自己去切了吃。”
我哦了一声,起身搁下碗,往厨房走。
托他的福,这个晚上我过的糊里糊涂的。包括我切了西瓜给林轩送过去的时候,他正在看电影,戴着耳机,我将西瓜搁在他桌子上就走。谁知我到了客厅,都吃上了的时候,他又出来说,“妈,这丫头今晚失魂了?”
我吃到一半吐籽,就听到他说,“我戴着耳机喊你,结果你和戴了耳机一样没听见。”
我妈瞧了我一眼,轻飘飘地吐出一句,“魂丢了。”
“辛言——回魂了。”
“不用在我耳边说。”我抬头瞥了一眼苏西,继续收拾着宿舍里的东西。刚刚我们才去注册完,她已经在宿舍呆了小半个假期,东西井井有序,哪里像我,还有现收拾的。
她扯起嘴角,“你今天一大早就和失了魂似得,一路上都不知道喊了你多少次哦……”她盯着我的眼睛,“遇到什么事了?”
“什么都没。”我说道。
却是什么都没,都是我一个人在独自作怪罢了。
昨天我说完那句“我们学校明天注册”后,他愣了下,“挺早的。”我说,“是啊,一直都这么早。”他笑着,“毕竟是排名第一的学校。”
我没出声,如果他当初不是破天荒地选择了别的城市的学校,那么他也一点会在这里才对。
“我们学校比较人性。”他说道,“还要一周后才用去注册。”
我哦了一声,他继续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回来看看同学聚会的时间?班上有些人还挺想你的,常问班长‘辛言怎么不来’。”
我尴尬地说:“最后一年不是不在班里么,就没好意思再去加班级的群了。”
“好歹也同学过。”他自然地说道,“让他们去组织一次集体看电影的活动,不就好了。寒假时间也不短。”
我挂掉电话之后,揉了揉眼睛。
总是说有歧义的话的人,真的是太糟糕了。
这种浑浑噩噩的情绪持续了两天。第三天时,苏西终于忍不住,下了课,竟然没有与老程一起走,而是气鼓鼓地拽着我去了图书馆。我任由她拉着进了图书馆,她将包搁在地上,拿出电脑就坐在我的对面,噼里啪啦地瞧着键盘。我就托着下巴,盯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她喊我,“姑奶奶,你究竟怎么了啊。”
她拿过我的包,打开,将我搁在包里两天却一次都没翻的考试书搁到我的面前,“十月考试,你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扫了一眼,无力地翻开,“苏西。”
我抬起头,特别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真的和我妈一样了。”
她轻嗤,“别,我可没有你这么大的女儿。”
我看了一会儿英语书,又听到她说,“就算有,也坚决不能让她变成你这种书呆子。”
我翻翻眼睛没搭理她。
第四天,我去上选修课。苏西对我选课的水平一直很嗤之以鼻,她说我总是能在一堆寒冷的和南方的冬天一样的课程里,选择出最冷的课。她甩甩我的选课单,不可思议地念完,“原谅我这样说,这是我认识你的第三年里,第五次说,你是个怪人。”
苏西的选课从来都是热门中的热门。
所以在选修课上,我们没有任何交集。
常常是下了课,再汇合。
也就是这天,我去上了一门很冷的选修课。教室里来的学生,有八九个,一排就坐满了,不过还是坐了两排。点名也非常轻松,一点作假也容不得,下课后,我又在教室坐了一会儿,搁在抽屉里的手机便响了。
苏西尖锐的声音传过来,“辛辛辛辛言……”
她一向引以为豪的口才此时不见了。结巴了两三次的时间里,我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怎么了?”
她估计想和我说什么,但是因为紧张,一直没说清楚。
我好像还听到了老程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讲清。
于是干脆说,“你等一会儿,我把电话给人家。”
“好吧。”我说道。
我就像是一个在静静等待宣判的犯人,一边捧着手机,一边下楼。信号没有太好,有一点杂音,我将电话稍稍拿远了一点,等电话再传来声音的时候,我也就突然明白了刚才苏西结巴的原因。
换做是我,说不准也会结巴几回。
因为太令人手足无措。
和念书的时候,学生最害怕的突击测验一样。
他的声音响起,“我现在都有点后悔没报这里了。”
我觉得自己的呼吸说不定都停滞了。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听着他说,“还是北京的学校有味道。”
刚才一起上课的同学正巧从我旁边经过,“咦,辛言?下节课快开始了哦。”
“哦,谢谢。”我回了神,一边急匆匆地下着楼梯。他大概是听到了,“还有课?”我说:“是,还有。”他说:“那你就先上课吧。”
我其实有一种想旷一节课也无所谓的冲突,可他在说完这句话后,就讲手机还给了苏西。当电话里再传来声响时,已经是苏西的声音了,她压低了声音,大概是他人还没走。
“真是要命,也不知道他怎么摸到我们系的。说起来,你们不见一面?好歹也是老校友了,而且人家还专程来……”她声音里有点带挪揄的味道,我猜她一定想多了。我说,“没,他估计是来学校转转的。”
“学校有什么好转的哦。”苏西说道,“我都快呆腻了。”
我嗤笑,“行了吧,多少人羡慕和仰慕这里还来不及呢,你还快呆腻了。”
其实他刚刚说,他有点后悔没选这里。
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实程度有几分。
反正高中念书那会儿,同学间都会聊一聊志愿之类,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毕竟理想与现实并不冲突。我记得他语气平常地说,“北大吧,那儿挺不错的。”
要知道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有多人嫉妒的咬牙切齿。
哪怕每年这所大学分给北京高中的名额有不少。
但也不是多到可以让人随心所欲地说出这种话。
教室里还是只有几个人,因为又是一门非常冷的课。
教授还没有来。
这回他是用自己的手机发的短信,“好孩子就好好上课,别分心。”
我看着这条短信,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