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了两次门铃,门才打开。以往来的几次,他从不这样,开了门后,我看到一个面色有些难堪的男人。如果不是我长的像他,我肯定会犹豫一会儿才确定他是我的父亲。头发倒还整齐,胡子却没有刮干净,能看出青色。他打开门后,就转身往屋里走,“外面热吧,喝果汁还是吃西瓜?“
“西瓜吧。”
客厅依旧干净的一丝不染,我坐在沙发上,弯下腰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脚踝。他端着半个西瓜过来,看见我的动作,便问了句:“脚怎么了?”
“不小心崴住了。”我直起身子,老实地答道。
他责怪我不小心,“考试卷子都不会出错,对自己倒不知道注意些,多大的人了都。”
我心想,倒霉事,碰上了就真的碰上了,躲是躲不掉的。可这一切在他眼里却变成了一个即将二十二的人,还总是毛毛糙糙的。我垂垂眼,不做声地吃着西瓜。以前他不会像我妈那样教条主义,今天却说了不少,讲了快二十分钟,我又不能打岔,只能乖巧耐心地听着。他一直都没提到叫我来的原因,只是说,“给你妈打电话的时候,她说你还在睡觉。”他说着,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放假了,作息都乱了?少熬点夜,女孩子熬夜可不好。”
“就昨天晚上没睡好。”我寻思了一下,对他说道,“朋友的宠物昨天送到家里呆了一晚上,本来安安静静的,后来也不知怎么了,就不安静了,到了夜里也是。”
他问我是不是想养宠物。说这话的时候,他皱起了眉,却在我摇头之后,才逐渐松开,“宠物最好别养,尤其家里有女性。”他顿了顿补充说,“叫你妈也别养宠物。”
我噗嗤一声笑了,“她最多浇浇花,怎么会养宠物。昨天我将人家的小狗抱回家里,她差点就横眉冷对了。”
与他相处和我妈相处时很不一样,与我妈在一起,总能清晰地想起自己是晚辈的身份,而与他讲话时,总是被他不自觉地带到了同等的位置上。只有在讲到她的时候,他才终于有了一丁点长辈的模样。他同她一样,一点也不担心我会顶撞他们,只说叫我听她的话,毕竟女人到了那个年龄,总是令人无法理解。他说到这里,甚至笑了笑。
我握着勺子怔住。
既然这么关心,为什么还会离婚?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所以我只能凭自己主观臆想。幸好,他们现在过得都不错,我看着客厅里挂着的结婚照,如此想到。
他从书房回来后,手里拿着一张银行卡。
他说,本来该是存折的,只不过现在用存折没有用银行卡方便了。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好几年的压岁钱?”
“今年大四了吧。”他坐下来,靠在沙发上,语速缓慢地说:“你妈说你申请了国外的学校。”我嗯了一声,还在纳闷他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时候,他已经继续道,“二十岁也没送你什么像样的礼物,这个就当生日礼物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该表现出踌躇与犹豫,这是我的父亲,我的爸爸,可无论他送什么礼物给我,都不会像现在令人沉默以至于窒息。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他的家的。因为脚崴了,他坚持开车送我到楼下。回到家里,我将他给的那张卡给了她,她正在看书,甚至没有注意到我递给她的是什么,“回来了?”
“嗯。”
“你爸晚上不回来吃饭,林轩和他同学出去了。晚上想吃什么,要不去附近刚开的那家粤菜馆?”
我说:“都行。”然后推了推卡,她这才注意到,疑惑地抬起头,问我:“这是什么?”
我轻声答:“他给的。”
“你爸?”
我点点头,“他说当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她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她说,“哦,那你就收着吧。”然后她起身,摘掉眼镜,搁在桌子上,“别乱花,计划好就行了。”
本来,是准备去粤菜馆吃晚饭的,可她眼尖地发现了我脚崴了的事实。
她与他说的话一模一样,“多大人了,还这么毛毛糙糙的,平路上也能摔。”
我牵牵嘴角,果然,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最后,她还是叫了外卖,我们难得地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吃着已经算是属于夜宵的晚饭。偶尔,她会与我聊一些学校的事情,她一点也不担心我申请学校的事情,在她看来,我绝对不会让她在学业上担忧,我一直都是令她有些骄傲与自豪的乖孩子。
夏天天气太热,又因为脚伤,我便更有理由在家里呆着,甚至连晨跑都省去了。
我每天就在家里看看书,上上网,与现在的同学和以前的老同学聊一聊。有人问我高中同学聚会要不要一起出来玩玩,我惋惜地表示自己脚崴了,等下次有机会一定去。
一个同学说:“行了吧,脚崴了一个多星期还好不了啊。”
我发了个表情,“伤筋动骨一百天!”
甚至王林莎小姑娘在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请我出去玩的时候,我仍旧用到了这条借口。
她在电话里说,“上上星期就脚崴了,现在还没好,骗谁呢?”
我平静地说:“骗你啊。”
不是我不愿意与她一起去看电影,而是与很多自己不认识的人一起看电影,总是不自在。我在电话里承诺说,“下次一定去。”她又轻哼两声,除了表示自己的不满之外,勉强答应了。
我变得越来越擅长说谎话,可很快,我就付出了代价。
真的是代价,感觉就像是报应来了,逃也逃不掉,哪怕是我得到了自己一直以来都那么想要的答案。
当我接到他的电话时,我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他该不会打错电话了吧。背景音里有些吵杂,有人声,有缓慢节奏的英文情歌,其中夹杂着他的声音,轻不可闻。
我猜,他可能是在酒吧。
果不其然,我听见他说:“这里有点吵,能等下吗。”
我不知道他等什么,只听到也许是他朋友的人吹了声口哨,随即就是各种各样的杂音,我干脆将手机拿离耳朵,直到他喂了几声,我才再次将手机贴上耳朵。
声音清明,不像喝了酒。可是去了酒吧,不喝酒,还能像我一样要杯果汁吗。
我默默地想着,他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彼此沉默了一段时间以后,他说:“现在有时间么。”
我合上书,“有,怎么……”
他打断了我的话,“在家?”
我怔了下,“嗯,在家。”
请相信我,我的胆子一直都不怎么大。说白了,就是怂,很多事情自己心里想一想,却从来不敢付诸行动。所以当夜里一点多,我离开被窝,换掉身上的睡衣,小心翼翼地带上自己屋的房门,又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打开防盗门的时候,我心里竟无一丝胆怯。
真奇怪,明明以前从来没遮掩做过。
我一直都记得这个晚上的事情。就算过去很久,还是能回想起来,甚至可以清晰地描述出他当时的模样。
喝了酒,眼底却还清明,只不过走近了,便能闻到淡淡的酒香味。
几次见到他,都无外乎是白衬衣。简直是一种即将成为标配的存在,就像以前的蓝白校服一样。他手里拿着手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我走近时,他便熄了手机屏,揣进口袋里。
今天晚上出乎意料的不算很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下了雨的缘故,我穿着件长袖T恤,还有点冷,于是我环着胳膊,摩挲了两下。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平静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一会儿后,我听到他说:“不冷啊。”
我应景地打了个喷嚏,好像是为了迎合他话似得,他愣了下,顿了顿,翘起了嘴角,“昨天下雨了。”
我点点头。他又说,“没点生活常识可怎么办。”
其实,他说这话,倒也没什么,可接下来他说的话却让我愣了很久,“总不能以后我还要给你每天预报天气吧?”
这句话我思索了很久,也没反应过来,而是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因为路灯的原因,头发丝有些偏黄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专业课上多了,以至于我的情商约等于负值。愣了几分钟之后,我如实告诉他,“能换个通俗的说法吗……”
他顿了顿,我扬起脸垂着眼说,“刚才的没听懂……”
他叹了口气说,“辛言。”
我说:“嗯,我在听。”
如果他是老师,大概恨不得给我的答卷上填上一个零分吧。
果然,他伸手揉了揉眉心,思考了一会儿,用平静的语气问我:“要不要在一起试试看?”
就算我不是老师,而是一个学生,我也恨不得给自己的答卷上填上一个零分。
因为我一直愣了好久,直到自己鼻子痒痒,再一起打了个喷嚏时,我才终于恍然。
我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环着的双臂的两只手一直都保持着此时的动作。嘴唇翁动了几下后,我缓缓地开了口,有点不可思议,呃啊了几下,也没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这样很没有出息,可真的遇到这种情况,我想大多数人都会手足无措,与我一样。
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不是真心话大冒险吧。”
“你觉得呢。”他反问我。
“说真的……我不太清楚。”我小声地说道,声音因为心情还有点发颤,句子的逻辑也有些语无伦次,一会儿是东,一会儿是西。我很想像写论文一样将所有的思路都理的一清二楚,可遗憾的是,我做不到。也许是因为时间太久太久,导致我需要用力地去回忆,才能想起自己最初时的感情。就在我一边纠结地想要表达自己的含义的时候,因为低温,我又不客气地打了个喷嚏。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面面相觑。
他露出一点笑意,“不是。”
也许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刺激的一个晚上,我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再属于自己,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听到他说那两个字的时候,频率达到了顶峰,我终于松开手,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又松开,好一会儿好,才傻傻地:“哦。”
有段时间,我想起这个晚上,便会有心跳频率加快,甚至认为自己这辈子的好运都用完了,万一申请不上美国的研究生科怎么办。苏西这时候就对我说,“干嘛还去美国读研啊,直接去上海读研咯。”
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并不是说以前就不快乐,只是这段时间的快乐最为简单。苏西总是说,“这小孩没救了,不过是谈个恋爱而已,至于这么快乐吗,和中了大奖似得。”这种时候,我便总是忽略掉自己是个理科生的身份,而信誓旦旦地说:“当真的遇到爱情时,就会觉得它太神奇了,你们知道吗,那种感受……”我话没说完,就被宿舍里的几个姑娘打断了,她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早就恋爱了。”
她们总是在这个时候特别的有默契。
那个晚上,我经历了自己人生里的第一次爱情。哦,不,应该说是完整的爱情。我想自己那时的表情一定糟糕透了,因为基本上都处于一直呆愣的状态中,不是瞪大了眼睛,便是长大了嘴巴。因为下来的急,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备用眼睛,黑边框的,很老土。可摘掉眼镜以后,我又看不清他,所以我只能透过眼镜看着他。
“快上去吧。”
我已经有点忘记了温度。
即使是他催我,我也不是那么想上去。生怕自己上去了,爬上床,睡着以后第二天起来,发现这是一个梦,那就真的糟糕透了。我很想再在这里呆上一会儿,什么也不做,站在这里都行。
可他明确地告诉我,如果我现在不上去休息,那么他会收回前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佯装生气,反而是平平淡淡的,似乎是笃定我一定会上楼休息。
我也确实这么做了,甚至没敢回头,就像身后有一只野兽在追赶。直到我轻轻地用要是打开家里的门,才终于觉得没有人再监督我了。
我趴在床上,没换衣服,将眼镜摘掉搁在了床头,然后便将脸埋在了枕头之中。屋里很安静,所以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以及直到现在也没有平复下来的心跳。我翻个身,一只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以前只有在电影的特写镜头里才能听到的心跳声,此时越来越清晰。我甚至有些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现实,翻身起来,手抓了抓头发,有一点点想要放声宣泄自己的情绪,可如果我这样做了,那么一定会惊醒家里的其他三个人。
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再回到房间里,就没了一丝睡意。我再一次的失了眠,昏暗的房间里什么也看不清,想与他发短信,又怕他问我怎么还没有休息。
这一失眠,一直到早上九点多,我终于有了几丝睡意,准备合上眼睛眯一会儿的时候,电话就响了。
“醒了?”
一听到他的声音,我积攒的那么一丁点睡意很快就烟消云散了。睡意烟消云散,并不代表身体不会疲劳,我嗯了一声,却在不经意之间打了个哈欠,出卖了自己昨天晚上没有睡着的事实。
他一下便捕捉到我的困倦,声音便不像刚才那么的平静,温度也低了些,“昨天晚上没休息好?”
我本想隐瞒,说自己是刚睡醒,就听到他说,“辛言。”
我立刻老实,如同学生见到老师一般,承认道:“对……”
电话那边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不带什么情绪地说,“你先休息吧。”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又什么事,他便已经先挂了电话,留下我一个人握着手机傻傻地愣在床上,与手机面面相觑。
屋门被推开,是我妈。她看着我拿着手机跪坐在床上,“一大早拿着手机干嘛……起来吃饭了。”
我在饭桌上止不住地打瞌睡,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她奇怪地瞅了我一眼,“怎么早上就开始打哈欠,昨天晚上没睡好?”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喝着粥,心不在焉地,吃完早饭后,我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就了自己屋里,钻进被窝里就睡着了。一睡便到了下午,不用说,又被她说了。她说什么,我就点点头,等她讲完,我也不知道她究竟讲了什么。直到她以“以后别在这么晚睡了。”我才终于松了口气,钻回了自己房间里。
牧之州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网上与苏西聊天。我心里对自己说,对不起亲爱的苏西。如果她知道我此时的念头,一定会愤恨地说:辛言,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女人!
“醒了?”他问。
“嗯。”我答。
我似乎还无法很快适应此时的角色,甚至有一点不真实感。这种感觉一直持续了很久,尽管我当时天真的以为这种感觉很快就会消失。
“以后别太晚休息。”
尽管我说的是嗯,但是我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可能睡得着啊。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说将自己想的说了出来,他听了后,默了两秒,竟然笑了,“因为昨天晚上的话?”
他的这句真话,让我沉默了好几秒,也不知脸红了没。语塞了一段时间以后,我点点头,尽管他看不到,“对,就是因为昨天晚上的话。”
电脑屏幕上的对话框闪烁个不停,苏西一直在问我怎么突然不见了,怎么突然消失了,怎么又失联了。我夹着手机,给她回了个等等。
“等什么——你又被你妈喊去做家务了?”
我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没有。
电话那头的人听见了我敲击键盘的声音,“在与人聊天?”
“刚才在和大学同学聊课业。就是你认识的那个,苏西……”就在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我妈突然进来,“辛言,晚上一起出去吃饭……”
“哦。”我移开手机,转过身,“一会儿吗?”
她点点头,她离开前问了一句,“和谁打电话呢。”
我一下愣住了,刚刚差一点脱口而出说是“同学”,我抿着嘴唇,好一会儿开了口,“男朋友……”这话说完以后,我便知道我一定少不了冗长的谈话,她看了我一会儿,表情冷漠,“辛言,打完电话来客厅下。”
他在电话那头一定听到了我妈说的话,“被教导主任发现了?”
我觉得我就像作弊被老师发现了的学生一样,连打个电话都需要偷偷摸摸地,“对啊。”
我也没想到自己回答的如此轻快,甚至连挂掉电话后坐在客厅里时,也尽量保持了平静。
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昨天没睡着就是因为谈了恋爱?”
我说:“是。”
“同学?”
我摇摇头,说出了牧之州的名字。她愣了愣,显然没有想到会是他,她微微皱起眉,“谈多久了?”
她一定是想起了那天我们在楼下聊天的画面,又想起了我抱着他的宠物犬回家的事情。我如实地地告诉她就在今天早上的时候,她随即出声道:“你知道你们不在一个地方念书吧。”
我说:“我知道。”
“而且你也是准备去国外读硕的,他呢。”
我默了默:“应该是直接工作吧。”
她依旧冷静地与我讲,“辛言,你已经成年了,所有的事情需要自己做主,只要你自己觉得正确,我便什么也不讲,可很多事情你要自己想清楚,别到头来自己后悔了。异地恋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如果你自己觉得没问题,那么我便什么也不会再说。”
她说完,便起身回了自己房间,留下我一个人呆在客厅里发呆。
那天晚上,出去吃饭的时候,她一直没有怎么与我讲话。晚上回到家里,林轩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又与她吵架了,我摇摇头,说:“我恋爱了。”
